那一份记忆，按照规定是要上交的。而六龙教也规定，旗主每年都有必须要重新体验这一段记忆两次。这个日期并不固定，但间隔必须大于四个月。每次“体验日”之前，都会有专人来送还那个记忆存储文件，让旗主们再次树立信心。
尤基露出微妙的表情：“这个……是不是有点像绿林那种啊？你们那些被收上去的记忆，具体内容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只要能让下面的人有信心？”
大约是因为过去的经历，尤基对绿林一向深恶痛绝。
若是向山在此，大约会夸他一句“能抓重点了”，多半还会思考思考“如果杀戮的集体记忆也是这么一种分离法，能不能得到更加平和的绿林”云云。
六龙教护法却摇了摇头，不屑道：“哼，根本不一样。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我可以肯定，那些记忆一定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的。就好像石头断裂之后，两块碎石的纹路会相互咬合一般，我知道这就是我的记忆……”
“嘶……”尤基思考道，“我觉得你的比喻可以更现代一点，比如说‘那些记忆文件之中带有我自己的特征码’之类的……”
这也是向山的比喻。向山时常自嘲，说他留下来的记忆，筛选得不是很干净，有不少“杂质”。将那些“杂质”、对于知识的记忆等记忆中提取出特征码，跟外来记忆比对云云，大概就能看出，记忆的主体是不是他自己。
顺带一提，这个比喻也不是很准确。向山的亲身经历也已经证明，“人格”这个东西往往是某一个人对一个人类个体一切行为进行抽象，从而总结出的、“大概存在”的东西。“向山”这个概念的边界非常不明晰。很多记忆，从信息源来看不属于向山，但从形而上的层面来看，可以算向山的一部分。
大部分武神也就是这么来的。
冉城C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着头。
尤基道：“那么你就再好好想想吧。我先出去了。”
他清楚，这种状态之下，想问出更多东西就很困难了。虽然冉城C心防已破，但是他依旧是六龙教的成员。想要一次性从他这里掏出足量的情报，还很困难。
自白剂一类的药剂倒是能够强制大脑回忆部分“经验”，甚至更精确地“回忆大脑觉得靠谱的经验”。但是这并不等于“自白剂得到的经验事实上靠谱”。
况且内功有所成就的人，可以故意引导自己的部分思维活动，将虚拟的东西当真的给讲出去。
大范围抓人、打吐真剂，其实并不能有效甄别江湖人。
这是松鹰城之战后，尤基学习到的知识之一。
对于冉城C这种级别的高手，吐真剂的效果没有那么好了。
先得等他平静下来，然后再继续——看是他是重建心理防线，还是一旦破防之后，就自己破罐子破摔了。
这都需要时间。
而在知晓了师父他们不仅平安、甚至还打了个胜仗的消息之后，尤基也没有什么好急的了。
他现在不缺时间。
尤基一退出虚拟空间，就双手握拳，作振奋状。亲友平安的消息，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他一抬头，就看见周围一片黑压压的人。
皮可西派的前学徒们，将这个房间围了个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并且科研骑士学徒还有以人类面孔浮雕作为头部装饰的传统。不少学徒都保留了这个习惯。
某种意义上，有点恐怖。
尤基被那些孔洞的眼神吓了一跳，都差点摆出拳架了。然后他才想到。不少科研骑士学徒的视觉器官在肩膀或者胸口。
皮可西派掌门引哲维·宋啪嗒两步走出，紧紧握住尤基的手：“小兄弟……亲弟弟啊！伱瞒我们瞒得好苦啊！”
“我……这……其实我没想……”
“还说没瞒着我们？你难道不是真的跟第十二武神有联系？”
尤基立刻说道：“我师父只是跟那一股势力有联系，但是他不是北地侠客，也从没……起码这一百年之内都没去过北极圈。我真不是北地侠客啊。我没说谎。真的。而且我确实没想瞒着你们，你看，我刚才不都直播出去了。”
“也是啊，也是。”引哲维乐得手足无措，“那你们在江湖上也算是有一定地位了，对吧？”
“某种意义上，还真没错……”
“那可太好了！”引哲维用力摇晃尤基的胳膊，“我们这几十号人，想要在江湖上立足，就全靠你了……我们这属于初入行啊，什么都不懂！”
尤基挠挠头：“其实我也是来着……”
可怜他甚至没有正式出师，属于是被敌人打得逃出师门的那种。
“那可太有缘了不是吗？你初出江湖的时候，遇到了初入江湖的我们。”引哲维更高兴了：“缘分啊！都是缘分啊！”
尤基点了点头：“是，挺有缘的……”
引哲维松开尤基的手，对着周围挥挥手，示意其他前学徒可以散了。
但是很显然，其他前学徒纷纷会错了意——肯定也有人故意会错了意。他们一窝蜂的涌了上来，叽叽喳喳地问道：“你是跟随第十二武神行侠的？”“你见过第十二武神吗？”“你不会是传说中的武神门人吧？虽然亲传弟子不大可能，但应该算门人吧？”
第1010章 宗教
冉城C再一次见到尤基的时候，时间应该过去了……大概一两天的样子。
冉城C不确定自己的时间感是否还是正确的。人类的“时间感”，是高度依赖某些特定神经网络的周期性神经活动的。这类大脑中感知时间的区域正位于编码空间信息的区域旁边，距离海马区并不远。
既然干涉海马区、控制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的技术很成熟。那么，操控一个个体的“时间感”，让他感觉时间被缩短或拉长，也是有可能的。
这一门技术的实用价值有限。人类的思维速度，依旧会受限于神经信号的传递速度，以及神经网络的优化程度。就算这个主观的时间被扰乱了，人类生出了“加快思考速度”的主观驱动力，思维的活动速度也依旧会受到先天的限制。
思维不可能无限加速。
但是，它可以让对象觉得，短暂的时间突然之间变得无限漫长、而自己不经意之间，就空耗了许多时间，原始的本能会驱动他，强烈地要求他“找点事做”——因为对于自然环境中的野生动物来说，“长期的懒惰状态”意味着“容易死亡”。
这种驱动力，会给以人强烈的精神折磨。
当自己的时间感被他人操控的时候，那个操控者就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调出这种精神折磨。
甚至这种虚拟的时间感地狱，比真正的“长时间关押”还要可怕。虽然时间感被调整了，但是思维的速度却不会增加太多。被折磨的人只会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时间从自己手指缝隙之间白白流逝，自己却做不了太多事情。清晰的记忆也成为了一种折磨——因为生理层面上，犯人还来不及遗忘。
这样带来的无力感，比实际的关押，更加可怕。
自己的大脑既然已经落入了对手的手中，被做这种事情的可能就不小。
冉城C自己就做过类似的事情。
他看着尤基，笑了笑：“居然这么快就来了……我还以为，我主观里会经历相当漫长的时间，才会再见到你。”
这样子给予人折磨，甚至不会带来退行性的生理损伤。人类的神经网络如果长期不使用，就有被其他功能挤占的风险。一个人如果长期不说话，那就有可能遗忘说话的技巧。
但这种转变，依赖客观的时间。
这种调整主观时间感的技术，不会加速神经网络自身的调整。目标对象并不会轻易遗忘或者退化掉技能。
这是一种相当理想的刑求手段。
考虑到内功高手对化学药物的抵抗力，这种从底层入手的手段，或许比自白剂还要有用一点。
尤基摇摇头：“一般来说，我们并不推崇折磨俘虏。好了这位六龙教的先生，你现在平静下来了吗？有想要交代的东西吗？”
现在距离尤基上次进来，刚好是二十四小时。那些前学徒实在是太过热情了。尤基只说，自己想要好好分析那些六龙教分子的供词，然后这些科研骑士学徒就根据冉城C说的话，做出了许多分析，写了好几份报告。
比尤基自己想的要全面得多。
最终，尤基也只好被这群老延毕拉着，去参加船上的集体活动了。
这些前学徒，在科研骑士团倒确实是底层，但也确实见过上级的科研骑士那些名目繁多的集体活动。从古典时代的“音乐爱好”，到武祖那个时代的“科幻、二次元审美”，各种不同时代的文艺活动都有。或者模仿武祖、万机之父陛下在超人企业时代的餐会，等等。
现在这些前学徒没条件完全照搬那些集体活动，但是引哲维在建设宗门的时候，还是很重视这种事的。
感觉有点像旧时代所谓“Party”的集体活动，他们也组织过好几次。
虽然只能提供虚拟食物，用AR影像玩小游戏之类的，但前学徒们还是很喜欢这种氛围的。
而昨天开始，尤基就成为了派对的核心，整个皮可西派宗门驻地（潜艇）里最酷的人。
一开始，尤基还是对这种科研骑士独有的“宗教活动”挺感兴趣的。但是大家实在是太热情了，几乎所有人都想找他谈第十二武神的事情。
尤基惟恐自己说漏了嘴，一直在回避这类话题。
而这理所当然的激发了前学徒们的好奇心。
到最后，尤基还是觉得，来找这个六龙教的家伙问话，比较适合他这类人。
一直跟师父在荒野里闯荡，他还真不适应这种……这种氛围。
正好他跟六龙教旗主的对话也是直播的，也算是给那些前学徒找一点事做做。
“新的东西交代？”听了尤基问话，冉城C低下头，沉默不语。
尤基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犹犹豫豫的？就算伱对六龙教有巨大信心吧，你也肯定不能回去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得呆在这个虚拟的监狱之内。而六龙教的人不来救你还好，一旦他们冲进来救你，看守你的人就会在他们得手之前，先一步将你杀死。击杀一个没有保护的大脑有多简单，就不用我跟你形容了，对吧？”
“综合来看，六龙教就算再强大，你也不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好处。除了类似‘宗教体验’的信仰之外，你还有为他们保持忠诚的理由吗？”
冉城C嘴巴翕动片刻，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
尤基立刻追问到：“什么理由？”
“我大脑之中，有一部分记忆告诉我，即使我为六龙教阵亡了，我也依旧可以获得足够的利益。”冉城C道，“虽然我不知道理由……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曾经有证据告诉我……无比明确的证据告诉我，即使为六龙教而死，我也能得到报酬——巨大的报酬。”
尤基乐了：“可你的这一份‘不知道在哪个盘里的记忆’，不还告诉你说，六龙教根本不害怕任何武神吗？结果你看，现在怎么样了？”
冉城C的脸上滑下了两行眼泪。
他毫无预兆的流出泪水来了。
第1011章 宗教研究
看着自己面前唐突泪流满面的六龙教旗主，尤基瞠目结舌。
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家伙的反应，居然这么激烈。
“不是，我说你，这个‘六龙教的证据未必靠谱’是你前两天就能察觉到的事情吧？怎么我现在说，你现在才觉得不妙？”尤基挠头。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六龙教”这个势力的名字，到底有什么隐藏含义。
当今武林各个侠义团体组成的社区，多是以“门”或者“派”来命名。比如“红石门”“乱刀片门”或者“皮可西派”。这是一种非常主流的命名方式。然后，紧随其后的就是以“帮”来命名的，只不过这种命名方式，容易与作为绿林前身的聚居地黑帮混淆，所以江湖人通常不大喜欢这类比喻。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以“会”为称呼的组织结构，但这种组织结构，一般来说会是“门派”之上的组织，是以地方性武林魁首为核心，团结在武魁身边的各大门派管理人员，组成的跨门派协调组织。
非洲抵抗军就属于这类性质的组织。而北地侠客们组织的“北地群英会”则更加典型一点儿。
除此之外，也存在类似于钻地龙社区的家族性侠客团体。但这种团体一般是没有专门的名号，且也多半会转化为常规门派。
至于以“某某教”“某某寺”“某某观”“某某教堂”命名的门派，尤基则根本没见过。
武祖与万机之父都是无神论者，当年超人企业的核心群体之中，无神论者占据了绝对多数。而这份影响，强有力的扭曲了现在的世界。
就算某些个体会去崇拜虚构的最高权威与真理，他们也照样会自称“笃信无神论”。
换言之，现在这个时代是没有宗教的。
而六龙教……
在某种意义上，恐怕就是真正的宗教。
而且在宗教团体中，属于“组织结构相当有活力”的那种。
“他们给了伱许诺，就算你为六龙教战死了，你最终会获得的利益，必定比‘为自己而死’更大。而他们用技术手段让你切实相信了，可又不需要真的拿出证据来证明。”尤基摩挲自己的下巴，“嘶……”
冉城C身体一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徒劳的说道：“那些证据真的存在，很有说服力……只是我没有权限去记住……”
“可那真的是你的记忆吗？没有被做过手脚吗？”尤基反问，“而且有多强力？你之前不也相信，六龙教根本不惧武神？哦，你也根本不知道有多强力。你只是相信‘证据很强力’……”
冉城C终于承受不住，痛哭流涕。
尤基颇为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主动退出登陆了。
退出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询问引哲维，她知不知道科研骑士团有研究“宗教学”的——好像旧时代是有这么一个学科来着。
引哲维啧啧称奇：“你要是遇上的是别人，那还真不一定有相关资料。遇上我们你可太走运了。”
现在，根本没有研究宗教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