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皇帝却长长叹了口气。
“世事复杂,有时事情又怎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就像朝中之事,即使是朕,常常也觉得无奈,更别说古往今来别的帝王了。建造这间宫殿的帝王尚且不能决定一砖一瓦,何况只是坐在这间宫殿中的帝王呢。”
宋游便听出来了,皇帝仍觉陈子毅没有反心。
“那么陛下又想问什么呢?知无不言。”
“世间之人,于朕而言,再没有比先生更可信的了。”
“便请陛下发问。”
“先生去了镇北军中,可知军中如何?”
“此时大晏正直盛世,百姓皆为自身是大晏子民而自豪,北方军中官兵也是如此。”宋游只如实说道,“以在下看,军中多忠义之士。”
“听说陈子毅在军中令行禁止,无人不从?”
“陈将军威信极高。”宋游依然如实答道,“且陈将军大量选用了北方江湖武人,以制衡军中氏族军阀的势力,加之连年征战下来,已经是一支不可多得的百战之师了,陈将军早已是军心所在。”
宰相抬眼瞄向他们。
这是一柄双刃剑。
若掌控这支军队的陈子毅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的力量便到了极致,可若是调转枪头,一路南下,后果便将不堪设想。
又听主位上的皇帝问道:“先生可知陈子毅回朝之后镇北军由谁代帅?”
“由陈将军族弟陈义陈不愧代帅,张军师辅佐。”
“陈不愧如何?”
“勇猛,忠义,军中威信,都似陈将军,却又都不如陈将军。”
“先生可知,朕召陈子毅回朝,是召的他们两个?”
“谁又愿意甘心赴死呢?”
宋游抬头看向这位老皇帝。
想来对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
皇帝果然沉默了。
“唉……”
“陛下何故叹气?”
“朕知晓陈子毅勇猛无敌,忠义也一点不逊于勇猛,可朕已年迈,想来就算是撑,也撑不了多久了。人心善变,陈子毅才三十出头,如今的他迷恋战场杀敌、建立奇功的感觉,没有反心,今后的他,可能一直如此?”皇帝看着他说,“朕暂时信他,也不怕他,也可以不杀他,可朕的后人可能如朕一样?那时的陈子毅又会如何呢?”
“这个问题太难了,在下的师祖天算道人或许知晓,但在下却是不知。”宋游顿了一下,对他说道,“而在下知晓的事,陛下也知晓。”
“说来听听。”
“如今大晏正是前所未有之盛世,陛下的声望威势响彻四海,哪怕边军之中也是如此。可若是陈将军回不到北方,镇北军对他忠心耿耿,陈不愧和军师必然起兵南下,即使其它各镇兵马不响应,北边也会大乱,葬送掉这支精兵。”宋游对他说道,“到那时候,天下大劫,伏尸万里。”
“……”
皇帝神情略有变化。
这是他早想到的,只是心中想到,和被说透,显然是不同的,自己想到,和另一个人也这么觉得,也是不同的。
“方才与陛下说起历史,说起前朝君王天下事,其实有趣。”
“有趣在哪里?”
“有些传统会延续,像有生命一样。”宋游说道,“像是前朝开朝不利,皇室争斗得厉害,于是后世子孙纷纷效仿,便如一种诅咒,直到一朝灭亡,皇位更迭都充满了血腥。此前韦朝轻浮成风,于是几百年间,天下全是癫狂之人。姚朝起初还好,中间开始重文轻武,防备武官,于是一朝以来军力都没有强盛过,处处挨打。”
“有理……”
老皇帝淡然而笑。
这句话的角度,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其实有时权力结构最大越复杂,就越怕犯错,大家族和皇室因循守旧的风气比人们想象的更重,转变开新便更需要勇气。于是前人的一个做法对后人的影响大到超乎想象,很可能便开创一个传统。
不过这也是一种赌。
下边的宋游看着皇帝,眼神平静,知晓这位皇帝不会因为几句话而作出决定,所有人的谏言,都只会在他想法的某一边添一点小小重量。
可同时他也看出了——
早在今夜之前,这位皇帝心中就已有了倾向,只是没有轻易落地,自然也没有轻易开口。
自己的话也许会加快这个进程。
进程加快,就少了变数。
总是好的。
“听来宋先生似乎对陈将军极为推崇。”旁边的宰相举起酒杯,笑着对宋游遥遥相祝。
“陈将军乃千古名将,但凡知晓他的事迹,无论前人后人,谁又能不推崇他呢?听说即使北方几千里,塞北草原上,品行正直的人,即使是敌人也对陈将军推崇备至啊。”宋游也笑着举杯,“不过在下平生不爱说谎,今日所言,皆是实话。”
宰相微微一笑,放下了杯子。
余光不经意的一瞄,瞄见了老皇帝浑浊的目光,顿时吓得一抖。
道人笑而摇头。
皇帝亦是失望。
过了很久,他才看着道人问:
“伏龙观这一代的传人会忍心见天下大劫,浮尸万里吗?”
“想来就算是再冷漠的传人,再不问世事,也不会忍心见到这一幕的。”宋游依旧如实答。
“先生这么说,朕倒是安心不少。”皇帝说着又叹了口气,“朕可以不伤陈子毅,也能放他回北方,只是朕已没有几年可活了,未来的变故谁又说得准呢?”
宰相听闻,便知事情已有了定数。
“大晏国泰民安,陈子毅这样的人,皇室不逼反他,怎会轻易谋反?”宋游也回答道,“陛下有此魄力,实在不易,若这份魄力能传给后人,甚至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若有助于今后君臣互信,就更好了。”
“全凭互信么?”
“陛下大度,陈将军也不是执迷于权势之人。”宋游说道,“前几日陈将军又再来找我,还说起呢,如今北方战事已平,他再总领镇北五镇兵马,于理不合,欲交出三镇兵权,想来过几日,就会来与陛下说了。”
“统领五镇兵马确实累了。”皇帝摆手道,“让他少些担子也好。”
“盛世来之不易,只愿能长久一些。”
“先生心怀天下。”
“在下只是山野道人,这天下,装在陛下心中就可以了。”宋游摇头道,“只是此前行走北方,北地艰难,甚至越州之地直至现在仍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实在不愿别州也成这样。”
宰相已低下头不作声。
内侍殿头也依旧低着头,看着那只猫儿。
猫儿方才围着皇帝转了一圈,好奇的张望了皇帝好久,好像在看这位普天之下权力最大的人。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如今已走到门口,站起来扒着门槛往外张望,有时听见道人说话,她才会回头看道人一眼,看那样子,像是这里不是皇宫,不是皇帝夜宴,只是她家的小楼,道人邀请好友的一次无聊的晚会罢了。
第346章 劝君早做决定
宫内广场长廊,处处点灯。
长廊与屋檐下挂着灯笼,一盏盏连成一线,映出红柱。前方广场上有着雕刻成楼阁模样的低矮石灯柱,里头也都点着灯,像满地星星,不时有提着宫灯的宫女与侍卫走过,脚步都很轻。
这是猫儿眼中的皇宫。
扒在门槛上的她回头一看——
身后的人也差不多吃饱了,都放下了筷子,也不再去碰酒杯,坐着谈话。
“朕还有一样困扰。”
主位上的皇帝再次身体前倾,微眯着眼睛看向道人,一副请教的姿态。
“陛下还有何烦忧呢?”道人也转头看他,顿了一下,“难道是我可以为陛下解答的吗?”
“这件事困扰朕许久了。”
“立储之事。”
“正是。”皇帝也不意外他能猜到,只感叹着道,“可叹朕身边能人无数,在这件事上,却都只是一群局内人,各有立场,吵个不停,一开口便满满都是自己的小心思,唯有先生,才是真正的方外人,因此想要请教一下先生,看看先生又是如何看。”
“宴上杂谈,不说请教。”
“好。”皇帝拍掌,“立储之事,朝堂纷争,连长京贩夫走卒都知晓了,先生想必也早听说过了吧?”
“早有耳闻。”
宋游一如既往的如实说道。
“那些市井小民商贾胥吏都是怎么讨论的?是不是说按理该立嫡不立长,但朕偏喜爱贵妃,喜爱老二,因此久久拖着?”
“差不多。”
宋游一点也不避讳。
“哈哈……”
老皇帝身子略微后仰,笑了两声。
“陛下自有陛下的考虑,就如朝中那些人,不管站哪一方,不也都是自己的计较。”坐在宋游对面的宰相开口说道,“说来遗憾,当年帮助太祖开朝的扶阳真人便曾说过,说太祖乃人中龙凤,古往今来开朝帝王,无出其右者,大晏也必将成为有史以来最强盛的王朝,因而无论是大晏还是太祖血脉,都将遭受天妒,延续艰难,果不其然,随后二百多年,皇家子孙一直不昌盛。”
“什么人中龙凤、遭受天妒?是说我皇室血脉不净,所以一直以来,子嗣都少,且极易夭折。”
皇帝很随意的说道。
到了他这个位置,又这把年纪,这般功劳,自然无所畏惧,就如扶阳真人、又如宋游一样,什么都敢说,可宰相一听,却是被吓得不轻。
“原来如此。”
宋游不由点了点头。
大晏皇室确实子孙少,易夭折,传承很成问题,先皇不就是生了三个儿子,全都死了,宝座这才落到面前这位皇帝手里吗?而在此前,也有两三次皇帝没有子嗣而只能过继的情况,包括之前的长平公主之乱,甚至再之前的女皇,说到根本,也是这个原因引起的。
所谓血脉不净,应是某些遗传疾病。
“朕确实喜爱贵妃不假,相比起那个文绉绉的老三,也确实更喜欢老二。但朕却也觉得,有朕一个武皇已经够了,大晏打了数十年,紧接着再来一个武皇不见得是件好事。”皇帝顿了一下,“然而细数历代先祖,但凡夭折短命的,都软趴趴,老二老三虽都已顺利成年,今后的事会如何朕也不知晓,可只看现在,老二身强体壮,勇猛好斗,老三虽不多病,却也体弱。最主要的是,老二已有子嗣,老三虽也早已成婚,但却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
“原来如此。”
皇帝口中的老二,便是民间说的大皇子,其实应该是二皇子。
老三则是小皇子。
因为之前还有一个,夭折了。
宋游不由有些无奈,“陛下这是把我当天算祖师了。”
“朕也纠结不已,有时真想不管,就任他们分个结果。”皇帝随口一说,又把宰相和内侍官们吓得不轻,随即才道,“左右都是如此,不如便听听先生的看法,朕想着,先生是方外之人,也许能想到朕想不到的地方。”
“在下不是天算祖师,不知哪位皇子对国民更有利,也不知小皇子今后是否短命夭折、子嗣如何。在下也不懂医术医法,虽有些小手段,但既然扶阳祖师和天算祖师都拿皇室的遗传病没有办法,在下便也解决不了了。”宋游如实说道,“只是有些时候,选择固然有弊有利,可之间的利弊差距也许还比不上长久的拖延。”
“哦?先生是想劝朕早做决定?”
“当今天下,若论推测演算的本事,国师定排在前列,若论谋略,陛下也属一流,若是国师和陛下也做不出这个决定,便真的很难了。陛下与其长久的纠结与拖延,不如早作决断。若选到了更好的,自然是好,即使天意弄人,选到了另一边,也有更充足的时间来做弥补。”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尤其最近,朝堂不稳,暗流涌动,最怕拖延,再拖下去,恐怕生变,引发乱子,所以,犹豫不决才是最差的一条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