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出城狩猎,为何身着重甲?”
“城外多有虎熊猛兽,偶尔还有成了精的妖怪出没,要保殿下周全,自然要着盔甲。”
“原来如此。”
宋游笑了笑,没有多问。
大部队越走越远,殿后的禁军也离去了,道人重新走上官道,往前走着,只是身边已多了一名将军、两名亲兵,都披挂整齐,牵马而行。
“近几日来,城中满是太尉府的传闻,甚至有百姓说是神仙下凡,化作凡人之身,惩治奸臣恶霸。”陈将军笑了一声,与道人走在一起,才更能体现出他的身材究竟有多高大雄壮,尤其是衣袍之下还有重甲,“达官贵人知晓得更多些,这几天不知多少人去寻先生,可哪里想到,先生竟跑到城外面去寻访高人去了,怕是都吃了闭门羹了。”
“城中百姓可知晓是在下所为?”
“多数不知。”
“那便好。”
“看来先生喜静。”
“道人大多喜静。”
“也是。”
“将军又如何知晓在下出城是寻访高人的呢?”道人笑着问道。
“此前在宫中,先生问过国师,长京都有哪些高人。先生周游天下,自是存了寻访之心。”陈将军不疾不徐的答道,“何况今日早晨,我等走到路上遇到一伙持刀带棒的江湖人,甚是狼狈,被军校拦了下来,询问一番,倒听了一个神仙故事,想来先生是去寻北钦山蛇仙的。”
“原来如此。”
“先生真当好手段啊。”
“皆是蛇仙所为。”道人如实说道,“不过在下并非去寻蛇仙,而是去寻蔡神医的。他们同在北钦山,只是一个在外围,一个在深处。不曾想在下并未得见蔡神医的风采,反倒遇上了蛇仙。”
“那也是有缘。”
陈将军瞄了眼他背后的长匣。
两人都没有提窦家的画。
此时也无需多提。
世事向来如此——
此画固然珍贵,能让许多江湖人连命都不要,可也得看它放在哪。
流落江湖,便是腥风血雨的源头。放在朝中重臣家的宝库,也可能引发一番明争暗斗。可要是挂在皇宫,便是世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了。陈将军虽未见识过道人的本领,可大致也能猜出一二,放在他这里,同样没人可以拿得走。
“在下游走天下,尚有许多没有去过的地方,不知可否向将军请教一二。”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北方战乱之后,边境十室九空,千里无鸡鸣。”道人边走边问,“不知是真是假?”
“真。”
简短的回答,没有丝毫感情。
就像史书里面的一个字。
这位将军做这个回答的时候,脸上亦没有丝毫表情,直到答完这个字,沉默一下,往前走出几步,他才开口,将边境惨状粗略涂抹一遍:“国家族类之争最是残酷,塞北蛮人但凡到了我们的地方,便如蝗虫过境,一个不留,千百年来,始终如此。”
“那我们过去呢?”
“自是一样。”
“听说北方有不少妖魔作乱。”
“也非谣传。”将军一边走一边答道,“先生是高人,必然知晓,一个地方一旦没有人烟,便属于妖鬼了。而一个地方,一旦死了很多人,这个地方的妖魔便更是肆意疯狂,和瘟疫一样可怕。”
“北方可有天神镇世?”
“在下是大晏边军守将,只管与境外蛮人厮杀,少有去管妖魔。”将军顿了一下,“但也时常听到后方有神官降世、与妖夜斗的传闻。”
“这样啊……”
两人继续边走边聊。
道人早有听说这位将军的故事,听了不知道多少回,怎会不想与他交谈?
何况又有北方的事想要请教。
可惜上次相遇是在皇宫,当今天子才是主角,两人不便说太多话。
此时正好是个好机会。
将军亦有事情想试探他。
于是步伐便比往日里更慢了三分,互相交谈,道人见识着北方的风土人情,也见识着这位注定名留千古的将军,长京城是越来越近。
“快进城了。”
“陈将军有事么?”
“陈某该去追二位殿下了。”
“此为大事,不敢耽搁将军。”
陈将军笑了一声,翻身便上了马,坐在马背上,却又看向道人,不急着走:“陈某倒是忘了一事。”
“将军请说。”
“此前北方大战,多亏国师料事如神,大晏才能赢得如此轻松。对于推算占卜一道,陈某实在好奇得紧。”陈将军低头盯着他,“先生既是连国师也推崇不已的仙师高人,不知是否也通晓算命之道?”
“让将军失望了,在下不懂此道。”
“先生此言当真?可莫要欺瞒于我。”
“方才多次请教将军,将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下十分感谢,如今将军有事相问,在下又怎能欺骗隐瞒?”
将军低头,道人抬头。
两人对视一眼,尽皆真诚。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多谢先生。”
“将军客气。”
“不知下次能否来拜访先生?”
“自然可以。”
“这便告辞。”
“彻!”
花斑兽顿时狂奔起来,如风如雷。
身后两名亲兵也骑马跟随。
三道身影迅速远去。
道人收回目光,露出笑意,故事中的人走到现实后产生的符合与差异,当初的少年与如今皇帝也要忌惮的大将军,两相对比,真是妙不可言。
第174章 崔南溪的云顶山记
进了城,地上便干净了不少。
走起路来也轻松了许多。
道人不慌不忙,沿街而行,穿城而过。
慢慢回到了柳树街。
盛夏时节的柳树正是葱郁,有一间小楼,门口插着“道”字旗,有“除鼠去忧”的店招,不过大门紧锁,门口也无人摆摊,清净得很。好似没人知晓前几日闹得满城风雨的太尉府一事便是住在这里的道士所为。
道人慢慢走过去,打开了门。
“吱呀……”
打开房门,又将之关上。
不过木门并不严实,下午的阳光透过门缝,在昏暗的屋子里照出一条条斜着的细线,刚进来时,眼睛还不适应,觉得有些昏暗,不过仅仅片刻之后,便能捕捉到屋中散射的光了。
家中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昏暗的房间与地上耀眼的光线,灼热的太阳与屋中的凉快,鲜明的对比是夏天的感觉。
“唉……”
道人叹了口气,卸下行囊,一屁股在高板凳上坐了下来。
“唉……”
又一声清细的叹息。
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学着他的样子叹气,也学着他的样子,背对高板凳一个蹦跶,跳上去与他并排坐着,扭头看他。
劳累后的歇息最是舒适。
道人便在这里坐着,女童也学着他在这里坐着,一人一猫都不在乎时间的流逝。
大概快黄昏了,道人坐得累了,这才起身,去取包裹。
女童跟着从高板凳上跳下来,跟着他走,歪着身子,偏着脑袋,看他解开油布,打开匣子,取出画作。
道人也不理她。
这幅画卷起来有半人多长,不过展开之后,这就变成了它的宽,而它也成了一副前朝开始流行起来的横批,有将近一人长。
所谓横批,又叫横挂,和手卷的最大区别就是它可以挂在墙上。
宋游上了二楼,看了看屋子。
屋子不大但也不小,得益于穷困,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只一片平整。
取出路上买的挂钩,仔细衡量宽度,将之往墙上一按,便深深的嵌入了墙中,小心将画挂上去,竟是刚刚好。
随后道人便站在房中,立于画前,静静观赏着这幅画,感悟其中玄妙。
小女童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猫儿,蹲在他的脚边,一声不吭的仰头跟他一起看。
此前在北钦山上、蔡神医的茅屋前已经看过一遍,可如今再看一遍,依然惊叹不已,仍有不一样的感悟。更何况此时挂起来细细看,自然与之前在山上窦大师粗略的与他展示一遍不同。
其中灵韵玄妙,令人称绝。
谁说灵韵玄妙之事只是修行玄门中人的专属呢?
当年的窦大家也好,如今的孔大师也罢,都本是凡人,然而技艺通神,窦大家挥笔一画,便成一番天地,孔大师刻刀一凿,木猫成真,这般手笔纵观过去未来,又能有几个修行玄门中人可以做到呢?
细数伏龙观历代先辈,各有所长,但在各自选的道路上,可有几位走到了尽头?可有几位在修行法术上有窦大家之于画技、孔大师之于雕工的造诣?
难道这不能称一句神仙么?
而更称绝的是这个过程。
道人不免又思索了起来,就如当初在逸州孔大师家中一样——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一幅本来普通的画,哪怕画技再高深,哪怕颜料再考究,哪怕画纸再难得,又是如何勾连天地玄妙,孕育自然灵韵,最后自成一片天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