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罢了。”
皇帝有些失望,心中暗暗叹气。
知晓自家先祖曾倚靠伏龙观开朝立国,也曾倚靠伏龙观解除民生危急衰败之象、重迎中兴,若面前这位能给出建议,无疑会给他很多信心,不过他也知晓伏龙观道人生性淡薄,若非天下百姓危急,或惹到了自己身上,很少干预政事,因而也不多追问。
“朕还有最后一惑。”
“请讲。”
“先生想必也通晓算命占卜一道。”皇帝说道,“今日宴上,先生与陈子毅相谈,不知先生觉得此人如何?”
“原来如此……”
宋游顿时明白了,说道:“原来陛下今晚请陈将军到场,是为了让在下看看陈将军。”
“正是。”
皇帝一脸平静的目视前方:“朕一直以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过陈子毅战功太高,朝中常常有人上书,捕风捉影,不是说他拥兵自重,便是说他有谋反之心,朕心中知晓,都是假的。”
“哦?”
“然而边境传回消息,说陈子毅在军中威势一时无两,麾下兵将眼中只有将军、没有天子,甚至陈子毅在北方江湖人中都极有威信,现在等于是朝廷花着赏银与粮草,养着陈子毅的私军,朕却觉得,即使有所出入,大抵也是真的。”
“所以陛下召他进京?”
“一来朕是想看看他心中所想,二来,也是想再用他,所以下令召他。他倒也好,爽利回京,呵,真应了说书人那句,浑身是胆。”
“原来如此。”
宋游一时有些恍惚。
原来当年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那位少年将军,现在已经这么不得了了呀?
此时又听皇帝问道:“不知先生可有看出,此人是否有异?”
应是问的“反骨”、“帝王之相”之类的。
“陛下误会了,在下其实对算命占卜一道毫不精通。”宋游说道,“在下既看不出大晏今后如何,也看不出谁身上的气运,陛下若要问我陈将军是否有反意,或是他是否有超出反常的尊贵之相,是找错人了。”
“先生不懂推算占卜?”
“不懂。”
“那先生如何知晓海外有良种?”
“猜测。”
“若无较大把握,也不会请燕仙去寻吧?”
“自有它法。”
“原来如此……”
皇帝闻言,也不愿逼迫了。
只是又是一番失望。
“听说国师精于此道。”宋游问道,“陛下为何不问国师呢?”
“朕也与国师谈过。只是国师爱好名声,若非紧要之时,通常只出利国利民的良策,对于这种事,国师向来不愿多说。”
“一点不说吗?”
“先生是伏龙观的人仙,朕在先生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朕与国师聊及陈子毅之时,国师曾说,陈子毅是个忠心之人,不过国师又说,陈子毅在军中威势确实无两,军中兵将都很服他,这两点,朕都知晓。”
“听说安济坊,居养院,都是国师提议设置的?”
“正是。”
所谓安济坊、居养院、漏泽园,都是这年头的福利机构。
安济坊是长京的医疗救助机构,主要用于给患病的穷苦民众提供医疗服务。居养院则相当于后世的养老院和孤儿院,多数也是分开的,其中养老的那一部分也叫安老坊、安怀坊,抚幼的那部分又叫慈幼局。漏泽园则是一个公益性质的殡葬机构,主要安葬无主的尸骨。
这些官办社会福利机构得以设立,虽是国师提议,但也说明着大晏对民生的注重程度。
它们依托于大晏高度发达的经济水平、高度完善的社会组成架构与统治阶级高度重视民生的态度,不仅此前从未有过,也许大晏灭亡之后,下个朝代无法继承大晏的这些特性的话,这些代表着文明的机构也不会被延续下去。
宋游听闻这几个机构的时候,内心其实是有些震惊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很多人对它的印象好似都是灰暗的、吃人的,上层社会不将底层百姓当人,但却很难想到,在这么一个本该黑暗的时代,当权者竟会设置这么一个人文关怀的机构,用来关怀底层百姓。
国师能做这些,也是功德不小。
当然了,依托于多方面的限制,这些福利机构的力量也有限。
安济坊济不了长京所有穷苦的病患,才会有此前中了邪却仍看不了病的人。居养院也养不了长京所有孤寡老幼,仍有老人露宿街头,仍不断有女婴被扔进河里。漏泽园倒是能将无主的尸骨都安葬入土,不过最多也就只是找个地方掩埋而已,给予最基本的体面。
不过只要安济坊治了一个病人,居养院养了一个孤儿一个老人,漏泽园埋了一具尸骨,就已算是一件功德了。
莫以善小而不为。
而回到陈子毅之事上,也许国师知晓陈子毅将来会如何,也许国师不知晓,但擅长推算占卜的国师尚且给不出答案,宋游就更给不出答案了。
“陛下便送到这里吧,愿陛下早日歇息,龙体安康,也愿大晏长久一些,百姓安居乐业,多得太平。”
“借先生吉言。”
“在下告辞。”
“先生慢走。”
道人上了皇帝准备的马车。
猫儿跟着他跳上去,钻进车中,还仰着头左看右看,似是觉得新奇。
“彻!”
马蹄达达,车轮辚辚。
猫儿更新奇了,探出头去观察。
道人则眯着眼睛,坐着不动。
占了身份的便宜,视角天然更高,能很轻松的见识到寻常人不易见到的事情。
就如今晚——
这盛极一时的巅峰王朝,雄心壮志的晚年帝王,那征战天下从无败绩的千古名将,帝王的猜忌,将军的应对,中间的国师……也许之后会发生的或此时正在发生的任何事,都将成为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他此时身在此山中,既离历史如此之近,又看不完全。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妙在何处,却不可言说。
总之无论今后发生什么,皇帝猜忌名将而杀之,皇帝信任名将而用之,皇帝征战北方,胜则千古奇功,败则帝国衰弱,或是皇帝放弃征战,乃至多年后陈将军起兵谋反,宋游今夜来此皇宫走这一趟,与这历史中的大事擦肩而过,亲眼注视历史篇章的写就,都已经不亏了。
千百年后,会有无数人对这个时代充满了憧憬,充满了好奇,无数人诵读着、书写着此时的故事,背诵着这个年代写就的诗词名篇,争论着那位千古名将究竟有没有私心,争论这位帝王的是非功过……
而在千百年前,道人亲眼见证着。
好似自己也成了史书中的一部分。
回过神来,那猫儿已踩在了自己腿上,将头凑得离自己好近,嘴巴都像是要杵到了自己下巴上。
“道士。”
“嗯?”
“你在想什么?”
“你听不懂。”
“哦……”
猫儿乖巧点头,又盯着他问:“这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我们在里面的,是什么?”
“马车,我们平常在路上也常常会看见的。”道人耐心解释,“只是路上那些没有这个好看。”
“为什么我们不买一个这个?放在马儿身上,这样我们就可以坐在里面走了。”
猫儿的眼中充满不解。
迎着她的目光,道人心中闪过很多个回答,有“那样就不是自己走了”,有“马车只能在大路上不能爬山”,但都觉得说服不了她,她可能会想出很多种不同的话来应对他,或是反问很多个问题。
于是想了想,他才说道:
“那样马儿会很累。”
“对哦……”
猫儿立马点头,深以为然。
第159章 避一避风头
“柳树街到了。”
“就在这里吧。”
“是……”
小太监将两个食盒提了出来。
道人与猫都下了马车。
“多谢足下。”
“告退。”
伴随着一声鞭响,马车又辚辚而去。
此刻早已夜深,借着星光,勉强辨路,道人提起两个食盒,猫儿则睁着好奇的眼睛,盯着隔壁大门。
“女侠还没睡吗?”
道人对着隔壁问了一句。
“没睡~”
猫儿回答道。
“没睡。”
隔壁也传来回答。
随即大门陡然打开,方才听见马车声就已经贴到了门框上来偷听的女侠露出身影,盯着他们:“你们从哪里回来的?怎么还坐了马车?”
“女侠吃过了吗?”
“自然吃了,这都几更了。”
“吃得可好?”
“稀粥咸菜,还可以。”吴女侠吸了吸鼻子,“你手上提的什么?”
“出去吃饭,厚颜打包了些饭菜回来。”宋游说着递出手上食盒,“请女侠尝尝,好还女侠前几日那顿山珍。”
“你去哪打包的?”
吴女侠伸手接过,虽然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可刚一入手,便觉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