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意成仙 第185节

  “朕听传闻,说凤凰精血,喝了便可长生,不知是真是假?”

  “长生哪里这么好求。”

  “那多半是假了。”

  “……”

  宋游这才有空品尝饭菜。

  这些菜肴大多工艺繁琐,除了正需要繁琐来彰显身份的宫廷,少有适合它们的土壤,在外面几乎见不到。宋游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有些放进嘴中品尝还能尝出它的大概手艺、用料,有些则连它是什么、大致怎么做的都尝不出来。

  没有难吃的,都算得上好吃。

  再差也称得上“清淡”二字。

  只是格外惊艳的,倒也没有几道。

  皇帝毕竟年纪大了,口味清淡,这些菜要讲究样式,有的还要讲究吉利玄学,名字好听,并非一昧的追求味道。

  这一顿饭下来,皇帝并未问及任何政事,只谈长生,谈鬼神,谈天下的奇事。

  这样也好,至少对宋游来说挺好。

  宋游并非良臣贤士,不通政务,问起来他也很难给出好的回答,反倒这般闲聊一样的对话,会让他觉得轻松。

  也没有谈此前太尉府的事。

  按照寻常人对话的道理,道人应当顾全皇帝颜面,就算假惺惺也要先赔一罪,然后皇帝再站出来表示没关系。或是皇帝展现自我大度,关切一下道人在长京受到的冒犯,表达一下自己御下不严的惭愧,道人再装作诚惶诚恐,将此事揭过。

  不过双方都没有这样做。

  甚至一句也没有提。

  至于国师和陈将军,国师倒偶尔附和几句,陈子毅将军多数时候则都沉默着,更像是个背景板,只在听到感兴趣的话的时候,会瞄宋游一眼。

  直到夜渐渐深了,宫廷之外星光已满布。

  “夜深了。”宋游起身告辞,“在下也该向陛下告辞了。”

  “先生这便要走?”

  “不早了。”

  “也罢,与先生一番夜谈,甚是尽兴,近年以来,政务上的疲惫好似都一扫而空了。先生既急着回去,朕便也不再多留。”皇帝说着,又看了眼国师和陈子毅,“朕便送先生出宫,不过国师和陈将军须得留下,待朕回来,咱们再秉烛夜谈至三更。”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尽管讲!”

  “陛下宴席之中,有几道菜在下甚是喜欢,想带几道回去。”

  “有何不可?”

  皇帝顺口便答应了下来:“只是桌上饭菜都已凉了,御膳房有备着的,便请先生多留片刻,朕叫人去热一热,等下备车送到先生住处。”

  “多谢陛下。”

  宋游连忙行礼道。

  不久之后。

  宫中处处点灯,如荧光一般,照出汉白玉栏杆与地砖上的雕饰。

  年迈的帝王与年轻的道人并排行走其中,脚步缓慢,三花猫不知规矩,迈着小碎步到处跑,左看右看,找着宫中的耗子。

  身后不少太监宫女,端着食盒,隔着一段距离,一声不敢吭的跟着,常常有人抬起眼角,瞄一眼前方的道人和他的猫,又飞快的将目光收回。

  “朕可名留青史否?”

  “陛下说笑,哪个皇帝不名留青史?”

  “此刻的大晏版图远超以往朝代,百姓人口也为历代之尊,民生繁盛,亦是历代之最,再没有哪个朝代的百姓有本朝过得好了。”皇帝挥着袖子带着几分酒气对道人问道,“八方来贺,万国来朝,先生以为,将来可否有后人以千古一帝称朕?”

  “后世之事,在下不知。”

  道人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冷静。

  “先生也不知晓吗?”

  “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先生说得好!”皇帝笑了,“不过眼下朕有三样忧愁与疑惑,却要请教先生!”

  “在下年轻,学识浅薄,不懂政务军事,怕误了陛下。”

  “先生此言差矣。”皇帝边走边说,“朕登临宝座数十载,耳边每日不知要听到多少声音,有的对有的错,有的好有的不好,若是一件大事,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朕岂是那么容易被误的?”

  “陛下英明。”

  “何况国民之事,既可问士大夫,也可问贩夫走卒,自然也可问道人仙师,至于如何采用,朕自有计较。”皇帝说道,身上酒气已散,“便请先生尽管说来,不必有负担。”

  “陛下请讲。”

  宋游觉得他说得有理。

  眼前这位帝王,若是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的人,岂能有如今盛世?自己无论讲什么,也不过在他耳边多添了一道声音罢了。

  最多这道声音响亮一些。

  而他也想听听,这位帝王又在忧心什么,又想与他谈些什么。

  “朕之一忧,是如今大晏人口剧增。”

  “嗯。”

  “换了别的朝代,自觉得这是好事,换了别的帝王,坐在朕的位置上,恐怕也觉得这是好事,就是朝中重臣,不少也对此引以为豪,常在外邦使臣面前吹嘘此事。”帝王说着瞄向宋游,“不过先生定能知晓,人多是灾,长此以往,天下恐将大乱。”

  “是。”

  “数十年前先生的祖师救了大晏一命,不知此刻,先生可有仙法良策?”

  “说来很巧。”宋游想了想才说。

  “怎么个巧法?”

  “在下下山的第二年,曾到栩州安清,安清有一位大妖,有近千年的道行,因多行善事,被当地民众奉为燕仙,不知陛下可知晓?”

  “可是那位大旱之年偷盗官仓存粮救济百姓的燕仙?”皇帝想也没想便说了出来。

  宋游不知他是对神鬼长生一道感兴趣才知晓此事,还是对天下动静了如指掌才知晓此事,总之闻言也赞一句:

  “陛下真乃明君也。”

  “不知那位又与此事有何干系?”

  “在下到安清时,燕仙知晓,曾请在下前去做客,又与在下聊及成神之道。”宋游说道,“在下当时也想到了陛下此刻心忧之事,念及安清燕仙天生有飞洋过海的本领,见多识广,又想造福万民而成就神位,便请安清燕仙去海外寻找良种,也许可解大晏燃眉之急,功德无量。”

  “哦!?”

  皇帝顿时大惊,追问道:“先生知晓海外有良种?”

  “只是猜测。”

  “若能找到比东方稻亩产更高的良种,解此危急,朕便替天下百姓谢过先生!”皇帝说着便要行礼。

  “陛下万不可施如此大礼,此时为时尚早,在下也不知燕仙能否寻到。”宋游说道,“何况若是寻到,也是燕仙的后辈们跨海苦寻而来,就算要谢也不该谢在下,该谢安清燕仙才是。”

  “先生与燕仙,都该谢。”

  “若是寻到,便请陛下尽快推广,好解此急。”宋游顿了下,“在下与燕仙说好,他为民谋利,在下则保他功德,若陛下真心想要感谢,便请陛下封赏安清燕仙,此事虽功德无量,却都是燕仙所为,不可被其他人分了去。”

  “朕必遵从!”

  “若是没有寻到,以在下才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望陛下莫要怪罪才是。”

  “先生有心即是大善!”

  “多谢陛下。”

  “请先生来宫中一叙果是好事,来送先生亦是好事,才短短片刻,便解了朕心中一大忧愁,从此要睡一段时间的好觉了。”皇帝说道,“不过朕心中还有两大疑惑。”

  “陛下请讲。”

  “一为北方大患。”皇帝说道,“连年征战,塞北人已不敢进犯,西域也趋于安定。不过东北西北之乱非是一朝一代的心疾,而是千百年来每一个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盛世自然相安无事,一旦中原衰败,他们必定南下席卷,危害朝廷,劫掠百姓,祸乱苍生。若说把他们打退,不少朝代盛世时期都曾做到,可都只能治一时,几年十几年,无法长久。”

  “陛下想打过去?”

  “然也!”

  帝王并未穿着开朝时的龙袍,只着常服,夜深时分在宫城内迈着随意的步子,与道人闲谈,只是张口之间,又何止是千万人的生死存亡,更关乎这片土地后世千百年万万人的命运。

  也许这一开口,便是历史中的一颗明珠。

  “此时正直盛世,既有国师,又有良将,朕欲派兵,先征塞北,再征西域,只愿在朕有生之年,为后世千千万万人扫平北方大患!”

  年迈皇帝的声音铿锵有力。

  道人听了也不禁眯起眼睛。

  皇帝所说,自是夸大,不过即使只保北方百年安宁,也已能称得上是盖世奇功了。

  “……”

  此时道人眼中看见的,仿佛已不是深夜的宫廷,而是历史的一个拐点。

  只感叹一声,自己又何德何能。

第158章 和历史擦肩而过

  “然而多年征战,北方一片乱象,百姓生活得十分艰难,世人也都不想打仗,想过几天安生日子。”皇帝语气软了下来,没了之前豪情,“朕欲一鼓作气将北方部落彻底剿灭,然而朝中大臣又上书,应当徐徐图之。朕也觉得大晏疲敝,应该修整,却又觉得时日无多,今后改换了帝王,不敢保证下一任还能有朕这般雄心,不知如何是好?”

  道人又哪里能给得出回答。

  若能建一盖世奇功,自然是好,可丰功伟绩的背后,往往是无数涂炭的生灵。

  在历史上看这些丰功伟绩,角度已然不同,不忍看的地方都已被时间长河所磨灭,留下来的全是闪闪发光的部分,可此时身在其中,才能知晓历史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无数生灵活现的人铺就而成。

  在他看来,战争有三种。

  一种非打不可,利大于弊。

  一时一战,是为更久的安宁,打了这一场,便换得更多和平,不打这一场,便久无宁日。

  一种并非不得不打,利弊不好分说。

  有人说该打,有人说不该打。

  有人说打好,有人说不打好。

  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

  一种则是无谓之战。

  或是开战时机不对,赢面太少,或是本就没有必要,只是帝王为满足自己私欲、个人想法而挑起的,于国于民都无利处。

  若是当今皇帝再次发动对北方的战争,宋游其实不能分辨是哪一种,究竟非打不可,还是打也可不打也可,亦或是这位帝王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欲望或赢得名流青史的千古一帝名声,这才发动,乃至此战是该此时打,还是后世再打,此时打会赢会输,会不会耗空国力迎来衰败,他其实都不知晓。

  何况无论结果如何,都可能有无数生灵涂炭,道人只是道人,即非帝王也非政客,实在不该出口多言。

  就如地府轮回一样。

  宋游只得如实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在下才学甚浅,了解不多,实在难说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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