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坐在凉亭里分食盒中美味,眼见着所剩仅半,大哥和三弟仍频频取食,狄咏连忙制止道:“行了,你俩尽顾着吃肉,待会儿我怕是要吃棍棒了。”
狄谘忽然说:“爹爹回来了。”
狄咏心头一跳,抬头看去,只见来者身形魁伟如塔,面覆傩神面具,仅露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正紧紧盯着他……不是父亲又是何人!
“好哇!若非我亲自走这一遭,怎知你竟昧下一半‘孝敬’!”
狄青说着,大手探向道旁,但听“咔嚓”一声,一截碗口粗的硬枝竟如摧枯拉朽般应声而断!
狄咏但觉一股杀伐之气随爹爹的逼近而越发浓烈,登时汗毛倒竖,直吓得魂飞魄散!
“爹爹饶命!”
他拔腿便逃,求饶之声响彻大相国寺的重楼殿宇。
第182章 环寺皆青楼也(二合一)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上月底来大相国寺摆摊是从零开始,这次便是自带“流量”,吴铭和李二郎尚未把菜品摆出来,摊位前便已排起一溜儿的青衿书生。
从事餐饮行业这么多年,吴铭还是头一回见到食客比摊主先到场的情形。
他倒是可以理解,这些书生待会儿要赶回去迁校,自然赶早不赶晚。
换个角度想,尽管迁校在即,仍要抽空来捧个场,真爱了属于是。
得益于此,来往游客无不被吸引而来,且因有太学生打样,也自觉地排队等候,无须吴铭呼喝张罗,便秩序井然。
有的食客是头一回来,向旁人打问:
“这是哪里的规矩?买个吃食竟要排队?”
“十五文仅两串?未免太贵了!”
“滋味真有这般好?”
立时便有熟客答话:
“贵乎哉?不贵也!这卤菜用料之丰富之奢侈,我真不知店家如何赚钱!”
“能引得这许多书生在此排队,滋味还能差了不成!”
“吴记川饭俺去过多次,凡吴掌柜卖的吃食,闭着眼买便是,绝错不了!”
人气越聚越旺,队伍也越排越长,各色菜品减少的速度比上次更快。
递交吃食时,吴铭顺便宣传自家的店铺:“朱雀门外麦秸巷中,每日皆有卤味炸菜供应,欢迎光顾吴记川饭!”
国子监和太学这一迁走,每日的缺口便要另寻客流填补。
不过,大相国寺离吴记川饭较远,来逛庙的人兴许住得更远,未必真会到店消费,真要拉新,还得从保康门瓦子着手。
沈廉叔和陈君龙便是自保康门瓦子引流至吴记川饭的富家公子哥,今日也来捧场了。
他二人自然出手阔绰,各要了五百文的吃食,菜盆里的食物本就所剩不多,这下几乎见底。
吴铭指着队伍里的胖妇人扬声道:“那位姐姐后面的客官不必再排了!”
一片抱怨声中,众人逐渐散去。
吴、李二人卖掉剩余的食物,时辰尚早,看一眼天色,估摸着应是上午十点左右。
有上回摆摊的经验,这回和车夫特意约在午正(十二点)碰头,不料今日的效率如此之高,早知道便约在午初(十一点)了。
吴铭撤下布招,挂上另一面布幌子,上书“旺摊转赁”四个大字,随后和二郎一起收拾桌上的锅碗瓢盆。
不多会儿,便有一卖菌菇的商贩前来询问租金。
吴铭答道:“二百文一直租到闭市。我这些东西要暂时放在这里,午正时分再来取走,还须另付一贯押金或等价的物什。”
别的不说,光是三个冰鉴便值不少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商贩粗略一算,这摊位正常租一天须四百文,如今二百文便能租用大半日,付点押金也很合理,于是当即付钱赁下摊位。
吴铭撤下“转租广告”,和李二郎拿两个包袱装钱,各背一个。
“走,逛逛去!”
这一带是东京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来都来了,又恰巧得空,自然要游览一番。
上回已逛过大相国寺,这回便寺庙周边逛逛。
两人出了寺庙,先去临近的鞍马铺赁了头小毛驴,并不骑,只把肩上沉甸甸的包袱放它背上驮着。
随熙攘的人群沿着汴河大街往东走,吴铭是头一回逛这周边,李二郎倒是常来,牵着驴紧随吴掌柜左右,仔细介绍沿途所见。
大相国寺西临御街,南抵汴河,往东是录事巷,往北即小甜水巷,这两条巷子皆是东京城里有名的烟花柳巷,巷中青楼、妓馆多不胜数。
宋代的情色行业竞争非常激烈,东京城里仅登记在册的妓籍便数以万计,并未在官府登记的“私妓”和“流莺”更是多不胜数。
麦秸巷里便有许多户私妓,干着当街拉客或应召侍酒的低贱营生,之前还曾来吴记川饭拉过客,被张关索毫不留情地提溜出去了。
大相国寺乃太祖御赐的皇家寺庙,香火之旺冠绝东京,这也意味着巨大的客流。
因此,青楼妓院便毫无禁忌地开到了寺庙周边,且越开越多,以至于环寺皆青楼也,仿佛故意在拷问世人:是在欲海里沉沦,还是立地解脱?
能在这一带招徕生意的妓女自然远非麦秸巷里的流莺可比,不说才貌双绝,至少都颇有几分姿色。
两人行至录事巷,录事即妓女之意,录事巷即青楼一条街。
盛夏的日头攀过鳞次栉比的屋脊,沿着汴河河岸一排高矮参差的宅院楼宇,朱户绮窗密密排开。
大白天虽非狎客盈门的高峰期,巷内却已是香熏袅袅,暗香浮动,夹杂着淡淡的脂粉气和醇芳的酒香。
有弦管丝竹之声自窗中逸出,时而琵琶叮咚如珠落玉盘,时而笙箫呜咽似弱柳扶风,更有清亮婉转的低吟浅唱飘荡于巷陌。
两人一驴挤在形形色色的人群里自无数青楼妓院门口路过,许是因为穿着寒酸——起码乍一看略显寒酸——竟始终未受老鸨招徕。
吴铭对妓院不感兴趣,但烟花柳巷是宋代市井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总归是要见识一下的。
正好今天小谢不在,不如……
咦?
吴铭忽然看见一张熟面孔。
“李行老——”
李铁民一怔,转头一看,立时笑起来:“吴掌柜!”
吴铭见他笑容颇不正经,解释道:“我和二郎适才在大相国寺摆摊,顺道来周遭逛一逛。李行老也来逛万姓交易?”
“非也!”
李铁民拿手朝头顶一指。
吴铭抬头一瞧,只见檐角杆上挂着一面布幌子,上书“李家川饭分茶”六个大字。
卧槽!李行老的店铺竟然开在这黄金地段,怪不得人家能当行老……
李铁民笑着发出邀请:“吴掌柜若无意寻花问柳,何不来敝店坐坐,也好指教一二?”
“不敢当。我二人确有些饿了,叨扰了。”
吴铭原本是打算去青楼里开开眼界的,也罢,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
将驴子托与店里的伙计照看,两人背上包袱进店。
刚迈过门槛,便听见一声大笑:“李行老!同为川饭,你家的滋味是远远不及吴记啊!”
“???”
这是哪个大聪明在给我拉仇恨?!
循声看去,原来是沈廉叔和陈君龙。
吴、李二人都有些尴尬,吴铭忙说:“沈官人此言差矣!”
“哦哟!”
沈、陈二人大感意外,立刻招呼道:“巧极!吴掌柜既也来此间用饭,何不与我二人同坐?”
吴铭本想婉拒,毕竟不熟,但见店里已无空桌,便称谢应下,在沈廉叔对面落座。
李二郎不知沈、陈二人性情,没敢擅自坐下来,对吴掌柜道:“某去店外候着。”
吴铭替他询问:“我二人来这里吃些点心,可否也让二郎同桌?”
两人不免有些惊讶。
沈廉叔的确视李二郎为下人,吴掌柜请自家伙计外出用饭已是难得,同桌而食更不多见。
他感慨道:“吴掌柜宅心仁厚,二郎这是寻了个好主家啊!不必拘礼。”
李二郎这才落座,卸下肩头包袱。
沈廉叔扬声道:“再来两盏白茶!”
吴铭吓一跳!
白茶可是产自福建建州极有名的高档茶,哪怕是普通的白茶,一饼也值一贯以上,若是顶级的龙园白茶和胜雪白茶,则要卖到四十贯每饼。
至于皇家进贡的龙凤白茶,则值四百贯每胯,一胯约莫火柴盒大小,仅够泡数盏而已。
他全身上下加起来不足七贯钱,未必喝得起这玩意儿。
忙道:“我二人只吃些点心,填填肚子,不饮茶酒。”
“诶!”沈廉叔轻轻挥手,“既来分茶店,岂能不饮茶?再者——”
他俯首到吴铭耳旁,压低声音道:“这家店我来过多次,说实话,除了茶水,旁的一概不如贵店。”
继而坐正身子,笑道:“相逢即是缘,这顿饭我请!切莫同我二人客气,沈某以后置办宴席,还要烦请吴掌柜来寒舍掌灶哩!”
“……”
我能说我不想接你的单么……
话说到这份上,吴铭也不好拒绝,只能再三谢过。
不过,他倒是有点理解为何晏几道宁愿背负“才有余而德不足”的评价,也要同这些放浪形骸的风流公子厮混。
这出手是真大方真够义气!
更别说,沈廉叔府上还有莲、鸿、苹、云四位绝色歌伎,把小晏迷得神魂颠倒,到老了都念念不忘。
话说回来,分茶其实是在点茶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的茶艺。
宋代以前的茶道以煎茶法为主,到了本朝,点茶法取而代之,成为新潮流。
点茶法是将茶叶末放在茶碗里,注入少量沸水调成糊状,然后再度向碗中注入沸水,同时用茶筅搅动,令茶末上浮,形成类似于奶盖的茶面。
当然,注两次水属于入门,真正的高手点茶注水的次数要达到六至七次,每一次注水的量、角度和方向都有不同要求,甚至煮水的过程都有讲究。
民间也因此兴起了斗茶的风气,多为两人捉对“厮杀”,一斗汤色,汤色以纯白为上,青白、灰白、黄白等而下之;二斗汤花,汤花的色泽以鲜白为上,停留的时间越长越好。
为了在冬季卖茶斗茶,宋人甚至发明出了“暖水瓶”,可保水温一日不凉。
正因品茗之风炽盛,许多大型食肆往往也冠以“分茶”之名,延请擅点茶之技的茶博士坐镇,为宾客奉上精雅茶艺。
不多时,那茶博士已在侧席支起风炉,素绢茶罗、素陶茶碾、漆盘盏托等物一应俱全。
吴铭不怎么喝茶,对本朝的茶道更是一窍不通,技术细节他看不懂一点,纯当长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