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搬来此处官舍时,众学子无不日夜翘首,企盼迁归;如今归期临近,心底反倒生出些许不舍。
倒非对这狭仄简陋的官舍有何眷恋,实是割舍不下吴记川饭那日日翻新、花样百出的珍馐美味。
更可气的是,众人在吴记用饭已有月余,月末那日,吴掌柜却连最后一餐饭也不愿做,照旧要闭店歇业,真是一点情面也无!
满打满算,能大快朵颐的时日,仅剩两日!
午时的钟声回荡于城市上空,欧阳发立如离弦之箭飙射而出,循着烂熟于心的路径直奔吴记川饭!
进了麦秸巷,正撞见一辆青幔油壁的牛车迎面而来,车夫和随行的仆役瞧着面熟,咦?
欧阳发猛地刹住身形,车夫也急忙控缰缓行,随行仆役纷纷叉手行礼:“小官人。”
车厢内,欧阳夫人闻声撩起车帘,见是长子,奇道:“你不在国子监读书,这般火急火燎,作甚去?”
欧阳发挺直腰板,信口胡诌:“孩儿终日埋首经籍,用功过甚,腹中饥鸣如鼓,趁着午休去寻些饭食填肚。”
“终日埋首经籍?”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欧阳夫人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骂。
“你治学若能有觅食三分用心,今科何愁不中?怕是又去找那吴掌柜吧?”
心思被当众戳破,欧阳发脸上微烫,扫一眼车厢内,见三个弟弟俱在,岔开话问:“娘亲莫不是刚从吴记川饭回来?”
欧阳辩抢答道:“大哥!那松鼠鳜鱼的滋味,真真绝了!”
“?!!”
仿若一记霹雳在耳边炸响,欧阳发霎时僵在巷中。
竟连弟弟们都已尝过松鼠鳜鱼?!
分明是我先来的!
“速去用饭罢,莫误了课业。”
欧阳夫人放下车帘,牛车辘辘远去。
身后杂沓的脚步声骤响,抢饭的同窗大军已至!
欧阳发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怀着满腔怨气冲向吴记川饭。
店堂里,吴铭正将两个三层食盒交给张伯:一盒盛着老王所要的践行小菜;另一盒则是小七娘心心念念的解馋小吃,除却卤味拼盘和小酥肉,还有一盘糖渍番茄。
顺便将吴记川饭每逢旬休闭店歇业之事告知。
张伯付讫银钱,提盒告辞而去。
吴铭已经看见飞奔而来的欧阳发。
好强的怨念!
“吴掌柜!”欧阳发劈头便问,“说好的松鼠鳜鱼不作市售哩?!缘何家母和幼弟皆能品尝,偏我欧阳发尝不得!”
说来也是不巧,总共就在店里做过两回松鼠鳜鱼,竟都教他撞见……
吴铭心里无奈,解释道:“令堂乃提前预订。小店平日里不备此菜,没法现点现做。”
“那我也订!”欧阳发不假思索,“酉时来食,可否?”
忽又想起归期将近,恳切道:“只差两日便要迁回旧邸,倘若秋闱前没有了却这桩心事,只恐扰我心境,误我应试。”
这话说的,好像今科落榜了全赖我一样,你这学渣还找起理由来了,便让你此刻得偿所愿,你照样考不上……
不过,将某些菜品以预订制的形式推出,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吴铭笑着应下。
……
张伯返抵王府时,恰逢午膳开饭。
王蘅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盒属于自己的解馋美味,被娘亲摆上了桌,充作今日的下饭小菜。
非但如此,娘亲更从那喷香油亮的卤味中,另分了十余颗鹌鹑蛋出来,声称要留待爹爹回府尝鲜。
爹爹已然捧走满满一食盒哩!娘亲真真偏心!
王蘅却无暇抱怨。
她那两位兄长阿姐,在外人面前端的是温文君子、端庄淑女;私下里却箸匙翻飞、狼吞虎咽,哪还有半分吃相?
王蘅只得抖擞起十二分精神,提箸应战!
若是独享吴川哥哥备下的点心,足够她悠悠品上一整天;此刻三人争食,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碗盘便见了底。
兄妹三人皆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发出满足的喟叹。
王蘅的叹息中略带淡淡的愁绪:下回再尝吴川哥哥的神仙手艺,不知须等到何时!
第177章 狄家的乔迁宴
“哦哇!!”
酉时刚过,店堂里已座无虚席。
当李二郎端出那盘昂首翘尾的松鼠鳜鱼,满堂立时爆发出响亮的惊呼。
期待已久的松鼠鳜鱼终于上桌,沐浴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欧阳发既兴奋又自得。
他强按胸中激动,摆开十足的仪式感:先凝眸细观盘中佳肴之神形;继而整冠正襟,凑近深深吸嗅其味;末了,更是合掌如僧侣诵经般默念了句什么。
这番刻意的慢条斯理,直把在场众人看得抓耳挠腮,狄咏恨不能一脚踹开他,换自己来品尝。
同桌友人连声催促:“伯和兄!快尝尝滋味如何!”
欧阳发这才从容不迫地举筷掰下一块花瓣般的鱼肉,送入口中,微微闭目,轻轻晃头,细细咀嚼,纵使只有九分滋味,也要演绎出十二分的风华!
何况此菜本就妙绝,经他这般生动演绎,更增声色,看得众人口水横流,立刻争相点菜,要吃这松鼠鳜鱼。
李二郎扬声道:“此菜小店不常备,须提前预订!”
“我订一条!明日午时来食!”
“某亦同求!”
“此处两条!”
一时之间,订菜之声此起彼伏。
也有出身寒门的子弟,问道:“此菜多少钱一份?”
“三百文。”
谈不上便宜,但也绝不算贵,单是这惊艳的造型便已值回菜价。
数个寒门子弟一合计,明日是秋闱前最后一次来吴记川饭,不如大家凑点钱,吃顿好的,于是也要了一份。
吴铭万料不到,这群太学生愣是订了十二条之多!
看来明天是松鼠鳜鱼专场。
当然,订菜的不止太学生,还有沈廉叔这样的公子哥,以及吴记川饭的忠实食客狄·人样子·咏。
“吴掌柜可愿接办宴席?”
递交食盒时,狄咏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吴铭有点纳闷:“小官人意欲设宴?”
“非也,实乃家父有意设宴。眼下城南水患已渐平息,下月里便会迁回旧居,届时欲请吴掌柜来家中掌灶,操持乔迁宴。”
迁回旧居也算乔迁?
吴铭心下莞尔。
这是好事,他自然乐得答应。
再过俩月,狄枢密使就将被贬出京城,留给他消费的机会不多了。
“可吴某只在旬休日得空……”
“家父也只在旬休日得空。”
言罢,两人相视会心而笑。
吴铭点头称好:“不知令尊对席间菜肴有何要求?”
“我也不知。”狄咏摇头,“此事尚未定下来,家父不过顺口一提。但吴掌柜的手艺,他老人家馋得紧,若非碍于身份,早来店里光顾了。”
略一停顿,笃定道:“唯有一味,那小酥肉是家父心头最爱,席上菜肴或可调变,此味万不可缺!”
吴铭笑起来。
早说呀!早知老狄好这一口,我不得往食盒里多添点小酥肉?
狄咏取钱付账,又问:“吴掌柜此番欲往何处摆摊?”
“大相国寺。”
狄咏眼睛一亮:“几时开市?”
“辰时之后,具体说不准,得看路上堵不堵,几时抵达大相国寺便几时开市。”
“还望吴掌柜多备些美食,狄某必定第一个捧场!”
两人交谈的声量不高不低,店堂里的食客只要有意,基本都能听见。
待众学子返回斋舍,吴掌柜欲赴大相国寺摆摊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刘几将书册“啪”地按在案上,拔高声量慨然道:“吴掌柜宁可去寺里设摊,也不愿为我等备这饯别一宴!既如此,我等又何必上赶着去捧他的场?忒也无味!”
“是极!”立时有人应和,“谁若去捧他的场,谁便似那金明池畔的缩头龟!”
“在理!比蒙了眼拉磨的老驴还要不堪!”
“正是!去了便丢了咱太学生的骨气,羞也不羞!”
一时之间声浪汹涌,附议者众。
唯二程端坐角落,兀自凝神翻书,对周遭喧嚣充耳不闻。
兄弟俩心有灵犀:无论旁人去或不去,他二人是一定要去的。
……
比狄青更期盼吴掌柜来家中操持宴席的是狄咏。
吴掌柜胸中包罗万千佳肴,狄咏日日捧场,已近一月,竟顿顿不重样,且仍未窥见穷尽的迹象。
最令他惋惜的是,有些稀罕菜式吴掌柜只肯在宴席上展露,堂食绝无可能售卖。
为此,六月以来,狄咏日日在父亲耳边描绘当天所食的新奇菜肴,更佐以切切言辞颂扬吴掌柜的厨艺,加之他每日拎回来的卤味与小酥肉,终于撩拨得父亲兴致渐浓!
乔迁宴其实是狄咏提出来的。此番避祸大相国寺,阖府上下和父亲帐前的亲兵皆奔波劳碌,待迁返旧邸,以好酒好菜犒飨家眷和部下,岂非情理中事?
父亲嘴上虽未置可否,观其神色显然也有此意。
狄咏拎着食盒回到大相国寺厢房,手脚麻利地分拣出一半的卤味和小酥肉,悄悄藏于食匣之内,以备长夜解馋。
随后提起轻了许多的食盒,步履轻快地去寻父亲献“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