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易术界的“天师”,袁天纲的讲授绝对当得上一字千金。倾听仙人讲道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此时室内众人都一个个竖起了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
“千百年前,易术在人间有一个别称,叫作相术。观骨肉面相,此为相人;观风水运势,此为相地;观天象气机,此为相天,这三者缺一不可。”
“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参悟易经十数载,易术之道都应掌握了。想要再进一步,无他,唯有行走人间、格物致知而已。
“我当初初涉易术时,同样是与好友李淳风结伴同游,行走人间数百载,为人相面,从中体悟众生百态,才可触及天地人之连结。此乃易之本源,绝不可急躁。”
声音在散在室内,座下众弟子无不垂目。沉思之间,忽有一人开口提问。
“天师,看史料所载,与您同行的那位李淳风在唐朝年间便已仙逝,而您却能一直延续至今日所以,那李淳风没能触碰到本源么?”
“错了。”袁天纲摇头,“当初,李淳风道行与我不相上下,他之所以早逝,并非是由于道行不足,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在这易术之道上走得太远,走出了不该走的一步。”
一边的罗明先默然,略微斜过眼,看向一边的箱柜。
偌大的柜上只摆了一本线状的古书,看上去着实有了些年头。书封上留着楷书墨迹,拼出三个墨字。
《推背图》
“当初我与李淳风结伴行走人间,感悟易术,几百年下来,也算修有小成。到了凡俗唐朝年间,我与他先后突破天人感应之境,也由此悟到了触碰天道内核、窥探人间大运的方法。”
“而我们也同时也悟到了另一件事——天道不会容许任何人触及其本源。若有逾矩者,定然付出深重代价。”
“我深知这一点,因而始终克己守心,所行推演只停留在观测表面气机、绝不再向前一步。”
“但与我不同,李淳风对大道的追求近乎痴迷。尽管我劝过他多次,但我知晓他从未放弃过对窥探天机的尝试。”
“他最终没抵抗住这番诱惑。在某一日晚上,他集合天象地脉、进行了一次空前绝后的推演,一眼观破人间大势,推出大唐王朝将在立国70年之际迎来江山巨变.也就是那一句‘帝传三世,武代李兴’。”
“作为易术修者而言,这是空前绝后的推演亦是让他断送性命的推演。”
袁天纲轻轻摇头:“在触及天机的瞬间,他便遭到了巨大的反噬、被夺走了数百年寿命。这种反噬来自于天道,无药可医,而当时我与他都不过金丹之境,这代价足以令他在一夜之间生机荒芜,仅仅数天后,他便撒手人寰。”
“这便是我要教予你们的东西。”
他望着面前的众弟子,语气跟着重了一分:“易术之道,只可观测,不可窥探。”
“无论何时,触碰天机都是逆天的禁忌之途,轻则断送修行,重则损身折寿,因此永远不要尝试逆天而行,没有人能承担得起触犯天道的代价。”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刻的寂静。半晌,众弟子缓缓按下身形。
“谢天师指点,我等受教。”
今日的教习至此结束,众人一个个起身走出茶室,只有作为当今首席弟子的罗明先继续坐在桌前。
“天师.您还是在强调禁忌之事啊。”
几乎每一次教习,袁天纲都要重复一次这番话,不胜其烦。他作为首席弟子时常随其左右,至少已经听了十数遍类似的话了。
“言不在多,在效。凡修易术者,需时刻清醒自省。”袁天纲看他一眼,“你也一样。”
“天师教诲,我自然铭记于心。”
罗明先微微点头,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关于那天机禁忌,我此前一直有一事不解,不知当不当问。”
袁天纲点头:“但说无妨。”
“依照天师您所说,窥探天机代价巨大,那天才李淳风正是因此而殒命,因而只可旁观、不可窥探.”
“既然如此.”
他抬起头,目光落到袁天纲额边的白发上。
“天师您百年前.又为何会犯禁呢?”
微风从窗外吹过,阳光中婆娑的竹影摇晃。袁天纲眼中并无怒气,反倒因这话泛起了些微的笑意。
“这是为了.”
他伸手捻起面前的一枚象棋棋子,似有怀念地端详。
“寻我的另一位老友。”
第44章 寻我的一个老友
老友?
这个词让罗明先一怔。
由于易术延寿的特性,袁天纲称得上是当今华国最长寿的修士之一。如果排除掉那些使用不当手段延寿的,甚至这个“之一”都可以去掉。
能被这样一个人称之为“老友”的存在,那得是什么人?
罗明先微微躬身:“愿闻其详。”
片刻的静谧,袁天纲摩挲着手中的象棋棋子,眼中似有追忆之色。
“也是。仔细想想,自他走后也有几百年了。”
他忽然笑叹一声:“几百年过去,如今他的事迹居然要靠我讲出,才能被人想起.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当初您那位老友很出名么?”罗明先试探着问道。
“用出名这个词来形容他,便有些过于保守了。”
袁天纲垂目道:“能用于形容他的词实在有许多。不过如今既然是说与你听,那么,你便可这样记住.”
“我见强手如繁星,而他当是其中最亮的一颗。”
罗明先心中一惊,他跟从袁天纲修行已有十余年,这还是他头一次从天师口中听到这样高的评价。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完全在修仙界销声匿迹?身为天机院负责人,他几乎管辖着华国上下八成以上的超凡情报,却从未听说有那一人当得起袁天纲的这番评价。
在面前弟子半是疑惑半是期待的目光下,袁天纲缓缓将棋子放置棋盘之上,语气平和地开口。
“我与他相识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在李淳风死后不久,我在凡俗假设陵墓,做出一副已死之态,从此卸去行走人间得来的一切身份,重返修仙界。”
“在那之后,我用了两年时间,将李淳风推演出的一切编入《推背图》,散播于修仙界各处,很快便引来了无数势力的关注,其中便包括当时最大的势力——九黎仙盟。”
“仙盟与唐王朝命运相接,眼见大唐生变,自不会坐视不管。很快我便接到了仙盟飞信,向我询问破局之法。”
“我依照李淳风的遗作与自己的推算,给出了数条建议,其中一条便是斩去大唐境内龙脉,以保王朝气运不损。”
“我将这一系列法门上书于仙盟,不多时便得到回应,称会请一名主修灵力的大能者与我同行,行斩龙之事。”
“那人的名字,叫作周无清。”
公元671年11月,大唐境内,雍州。
山间凉亭中,袁天纲立在亭侧,一页页翻阅着手中的《推背图》,状似思索。
少顷,那翻阅的动作忽然一滞。他抬起头,眼前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人影。
“你便是袁天纲么?”那人开口问道。
袁天纲偏转目光,上下打量着来人。
那人面相是个及冠之年的年轻男子,身穿红白相间的道袍,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一眼看上去满身英武之气,当得起一句意气风发。
但对于修士而言,相貌只是无用的表象,真正决定人印象的是那无形的气场。
而这人乍一露面,便是一副锋芒毕露的样态,如出鞘的利剑,丝毫不藏藏掖掖。
“正是。”
袁天纲放下手中的书册,应声道:“看道友身上的因果,牵连众多、且多为一体。我想,当是那九黎仙盟的周无清阁下了?”
周无清微微挑眉,像是被这话引起了些兴味。
“之前便听说修易术的个个眼尖。这么一看,确实有些意思。”
他很是随意地招呼一句,下一句便已经转到了正题:“听盟里那些人说,你意图保大唐气运,需人相助以斩龙脉——如何斩得?”
“斩龙脉并非易事。以一己之力,恐要劳心劳力,阁下没有带其他人随行么?”
“不必。”周无清摇摇头,“多来人只会碍我手脚。”
袁天纲略微怔了怔。他行走人间多年,见得寒暄客套多了,有些年没见过口气这么大的主儿。
“既然阁下如此说,那我便也不作多说,现在便动手罢。”
袁天纲说着,收起了手中的书,转而召出一支折扇在手。
“你我脚下此地,便是第一条龙脉所在。”
他微微闭目,神魂感知放出,口中默念咒语,似是在与天地对话。半晌他忽地睁眼,手中折扇开,在空中轻轻扇过。
无声的风流淌过,只有他能听到的微弱龙吟自耳畔响起。
无影无形的气运自山间各处涌动而出,在须臾间汇集显形,化作一条气状金龙盘踞在山巅,似是与四周山石融为一体。
气运显形,易术之玄技,非修为深厚者不可施作。
“这便是那气运之所集。”袁天纲收起折扇,指着那金龙道,“此龙乃是天地气机所化,受四方风水庇护,寻常术法难以断其根本,阁下若要动手,还需注意
话未说完,便觉身侧灵光一闪,一道剑气携着火光猛然挥出,正正切中金龙身躯。
无声的哀鸣荡开,在阵阵土石崩裂的响动中,面前的山峰开裂,那金龙于当空被斩作两截,落地化成虚无的烟尘消散。
这一来一回总共不过数息功夫,连袁天纲有些没反应过来,半晌才缓缓扭头,望向站在身侧的周无清。
那龙脉虽只是初生,远远无法达到形成王朝的强度,但毕竟也是天生地养的气运所成,绝非轻易可破。
而此人居然一击便将其斩落,这几乎相当于灭掉了一个小型的乡县。此前他见过的灵力修士也不下万人,但其中能与眼前此人相比的怕不足一掌之数。
难怪敢于独身接下斩龙脉的重担,仙盟中竟有如此大能者。
“阁下果真好手段,令我大开眼界。”袁天纲道。
周无清随意应了一句,看上去是已经对类似的赞扬习以为常,并没有多当回事,只挽了个剑花,收剑于后。
“下一条脉在哪?”
果真是个直性子的。
袁天纲心中感叹着,同时仰起头来望向苍穹,易术运起,万千天象在他眼中化作星罗棋盘,片刻的计算后,他便寻到了他想找的那枚棋子。
“南方八百里,荆州境内。”
第45章 天道变动
咸亨三年二月三日,有流星如雷。——《旧唐书·天文》
二月初的河东道还透着些许冷意,群山之间,早春植物的嫩芽才刚刚顶破枝杈。
剑光闪过,隐隐的山石崩塌声响起,那枝杈在劲风中摇曳起来。
崩塌的山石之前,周无清望着面前坠落地面消散的气运金龙,一手收剑,随口向身边袁天纲道:“下一条。”
袁天纲举目观天:“北方七百里,纹水之地。这应当是最后一条了。”
周无清点头应声,踏地而起,与袁天纲一前一后并肩踏云,一路往北而去。
自踏上斩龙之途后,两人同行已有三个月时间,从关中到河东,几乎将唐境中部跑遍,斩去大小龙脉三十二条。
这三个月基本都花在赶路上,真正动手的时间倒没有多少。
原因无他,只因大多气运金龙乍一显出,便被周无清即刻斩落。类似的场景见得多了,便也就见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