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767节

  但色轮就像是旅行者手里的地图,或者数学家笔下的坐标系。

  地图不能将目的地移动具现在你的身前,坐标系也不会直接告诉你答案。但它能帮助你快速定位所使用的色彩的明暗,冷暖,饱和度的高低。

  告诉画家笔下每块颜料在整体色彩集合中,所处的位置。

  画《雷雨天的老教堂》时,土黄色也许会是卡洛尔手边调色盘上最为明亮的一档颜色。

  但在整个颜料色轮上。

  土黄色其实是一种中等明度,中等温度的颜料。

  绘画的温度永远是一个相对量。

  完全一样的色彩,在不同的背景色调相互组合之间,会表达出截然不同的情感,恰如完全一样的月光,照在不同心情的人脸上时,会让人在月光中感受到不同的意象。

  土黄色就是这样中间地带的色彩。

  当在画黑天,夜晚这种冷色调的背景的时候,加入土黄色,会让人觉得温暖。

  而在画白天,阳光下的场景的时候,这种土黄色的主体色,就会变得觉得像是挂了一场沙尘,变得灰朴朴的。

  没有浓艳感。

  不够浓艳的黄颜料未必是作品的缺点。

  搭配合适的情况下,它能塑造出未经打磨的风化表面的颗粒感。

  就像这幅画的构图。

  肃穆……或者说这种色彩的气质具有那种古希腊悲剧式的唯美,也有漫漫黄沙扑面式的沉郁。

  唯美是个中性词。

  沉郁同样。

  德威教学楼的楼道里,就经常悬挂着一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费欣的人物画像,每天上下学,顾为经都会从画像之间经过。

  费欣就是非常典型的,能把各种各样的黄色颜料都玩出花的大画家。

  他出身在喀山伏尔加河南岸的一个木雕工家庭。

  1901年,只有小学毕业学历的费欣因为画东正教圣像画所表现出的突出才华,被推荐到了列宾美院做旁听生,

  幸运的得到了列宾本人的精心培养和特别关照。

  他在风景画中大量的使用黄色的色块,在画风景画时,自然纯正,带有极强的装饰意味。

  但在画人物画中,又将和各种冷色调的过度一起,变成画面的模糊的背景与身上粗糙的衣着,从而突出人物本身那种珍珠般晶莹的脆弱感。

  尼古拉·费欣是那种少数能把热烈大气、唯美和沉郁这些元素结合的非常好的大画家。

  顺带一提。

  费欣本人也是整个俄国大画家群体中,最喜欢用油画刀+手指涂抹法作画的画家。

  很多时候会完全的丢掉画笔,而改正用刮刀和手指来涂抹颜料。

  在颜色强有力的堆积,和轻柔的抚过肌肤的表面露出那种婴儿般的肌理之间流畅的巧妙变换,是艺术评论家心中,他最具有代表性的绘画特色。

  所以。

  这种色彩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单拿出任何一处色彩的搭配——阴影是没有问题的,阳光也是没有问题,甚至整幅画这种偏向中性色彩的氛围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有问题的只是顾为经想要表达什么。

  他想要表现的是这种宿命悲剧式的唯美么?

  他想要表现的是这种斑驳苍凉的沉郁么?

  或着。

  他想要表达的是那种被底色所反衬出的水晶一般的精致?

  画面的气质和顾为经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否能在落在笔下时巧妙的融合为了一体,决定了自己能否和指尖塑造出的色彩与笔触心心相印。

  “这是我真正想要表达的画面样子么?”

  身前的《孤儿院No.20》似乎正在对他发出无声的询问。

  顾为经意识到了提笔的那一瞬间,心中那种违合感来自于何处。

  波~

  今天一整天的经历。

  那些泪水,笑容,嘶吼,还有油画技巧不算巨大也不算小的提高,所有的一切的推积在一起。

  仿佛捅破了一层笼罩在画面上的无形薄雾。

  耳畔似乎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被破碎的声音,它是一声格外轻的心跳,它也是一声格外重的呼吸。

  如幻听,

  又清晰可闻。

  缅甸是个佛教国家,传说盛行。

  印度则是佛教的发源地。

  莫娜曾和他一起在课后作业中,研究过相关的故事,在德威的草坪树影下,一起读过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

  传闻中乔达摩·悉达多经历了漫长的一生,最后再无目标,他行走在河岸之边,疲劳和饥饿让他虚弱不堪,他想跳到河里去,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巨大的虚无和巨大的梦魇,最后获得巨大的解脱。

  就在这个时刻。

  “——突然,从他心灵的某些个偏僻的角落,从他疲惫一生的某些个往昔,传来了一点声音。那是一个词,所有的婆罗门们祈祷的开头和结尾都用的古字音节‘唵’,这是一个天竺梵语。意味一切的声音,是目标、欲望、痛苦、喜悦、善和恶的集合,是生活的交响乐,是圆满的完美象征。是‘功德圆满’或者‘完美无瑕’。”

  “他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悉达多久久沉睡的心灵忽然惊醒,他重新认识到了自己,认识到了生命的坚不可摧,从此彻悟。”

  彻悟。

  在经过了几个月时间的沉淀,几十幅画的反复练习,再经过了自卑、挫折、经过了喜悦与痛苦,爱恋与诱惑、坚持与放弃……在经过了此般种种之后,当顾为经久久的注视着这幅画时。

  月光从窗外照在他的身上。

  顾为经终于听见了黑塞笔下的那种彻悟的声音。

  或许。

  这便是胜子小姐所说的“心的启示”。

  顾为经无声的笑了。

  一种喜悦从胸中涌上心头,纯真的近乎于得到香蕉的猴子,宁静的近乎悟得高僧禅法的僧侣。

  他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觉得作品暗?

  为什么色彩搭配不够流畅?

  为什么都是在同一处院子里画画,胜子小姐她只是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散了一会儿步,就画出了一张「呕心沥血」级别的作品,而他已经连续画了好几个月了,却依旧在系统面板的情绪评级上,卡在「心有所感」上无法突破,状态不好的时候,还不一定能达到心有所感?

  因为……这并不是他的画。

  这种阴郁的感觉,不是他脑海中的孤儿院的模样。

  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阿莱大叔的模样。

  阿莱大叔是黝黑的,是沧桑的,甚至在他认识对方的那刻,对方外表看上去也是很消沉的。

  但只有在接触后。

  顾为经才会意识到。

  阿莱大叔内心里从来都不是一个很阴郁的人,他一直都是一个足够坚定的人,也是一个足够刚强的人。

  他会听歌,会看小说,会笑,会开玩笑,会研究《把妹指南》。

  他只是外表很酷,很沧桑。

  内心的情感是很细腻生动的。

  阿莱大叔身上没有那种麻木的苦痛。

  他没有那种被生活折磨的伤痕累累之后,逆来顺受,像是风中的一叶浮萍般随风飘摇,最后落在大槐树下,仿佛是人格被生活的苦涩溶解的木偶一样,给女儿默默洗头的老父亲的消沉感。

  何止不麻木。

  阿莱大叔简直鲜活的不要不要的。

  一个真正麻木绝望的人,是不会盯着顾为经的眼睛,对他说,“老天爷不罩着我罩着谁,我做好人,所以我相信子弹都要躲着我走”这么顽固,这么坚硬的话的。

  他不是浮萍。

  他是一节紧紧的咬在地上不放松的青竹,一根死死的插在地上,任你怎么摇晃,都拔不出来的木头桩子。

  阿莱大叔甚至没有那种希腊神话式样的悲剧色彩。

  希腊神话最深刻的悲剧在于永远无法逃脱的命运,在于精神的抗争永远无法抵抗宿命的束缚。

  普通人,贵族,乃至神明。

  该失败的注定会失败,该消亡的一定会消亡。

  不管他们是不是曾是人们交口赞颂的叱咤风云的,风华绝代的伟大英雄,不管他们是否全身被冥河之水浸泡过,穿着金光熠熠的铠甲,拿着吹毛断发的刀剑。

  不管他们是否已经做了一百年的准备。

  当最后一幕到来的那一分。

  那一秒。

  当结束的钟声敲响的瞬间。

  命运便一定会不差分毫,冷漠无情的贯穿他们的阿喀琉斯之踵。

  他们无论如何反抗,都像是落入冥冥中巨大蛛网的飞虫,注定将会被越裹越紧,拖入痛苦深渊。

  神喻说,他们会成为怎样的人,他们就一定会成为怎样的人。

  普罗米修斯是天神盖亚的儿子,他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却被锁在高加索山上,受到老鹰日日啄食肝脏而无法逃脱。

  俄狄浦斯王一辈子都在挣扎的反抗神喻的,却一步步走向了杀父娶母的结局,最终,他刺瞎双目,在痛苦中选择了自我放逐。

  美狄亚的是那么的聪慧而坚韧,她帮助伊阿宋王子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成功夺取的金羊毛,她曾以为自己赢得了爱情,却在故事的最终,当着伊阿宋王子的面,杀死了她为对方生下的两个孩子,驾驭着龙车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顾为经心中,阿莱大叔不是这样的人。

  阿莱大叔的职业生涯肯定带有某种意义上的悲剧属性。

  诚然。

  一位缉毒警察,因为下定决心销毁毒品,而使得仕途戛然而止的终结。

  这当然带着浓烈的几乎化不开的希腊式的宿命悲剧的味道。

  但是,阿莱大叔从未曾有过片刻的妥协。

  他既未因为命运的嘲弄,而在痛苦的退让,也未因为权力的倾轧,而变得不像是自己,一步步的成为他从小山村出来时,他所最讨厌的人的样子。

  命运在他耳边说——“做个坏人吧,我将许诺你权力和财富。200万美元,几年内就让你当上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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