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么夸张,总归是一场双年展,最多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情。”
顾为经摇摇头,笑道。
“不,这么画下去,我告诉你会发生什么。你现在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所以纵使你可能忽然觉得自己的状态特别好,心有所感,灵机一动。但提起笔的时候,你的潜意识里总是告诉自己,不,不是它,不是现在,不是这幅。”
胜子轻轻拂过顾为经的头发。
指尖从头皮上划过,微微发痒。
“如果,如果每一幅绘画有情感的话,它们大概会伤心哭泣吧?我也替它们感到遗憾,顾为经No.22、顾为经No.25、顾为经No.31,她们就像是在错误的时间点,所降生的不受父母所喜欢的小孩子。也许它们本来都可以变得很好很好,可你的态度觉得了你不喜欢它们,决定了,它不会是被你拿去,登上新加坡双年展舞台的画作。”
“而随着时间越来越近,距离展览开幕的时间越来越短,你就会画出真正让自己感到由衷的满意的作品么?不。”
“顾君,你会变得一天比一天的更加焦虑。今天比昨天更加纠结,明天比今天更加彷徨。你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或者没有想象中的好。时间越少,越觉得‘现在要必须画好了’,画笔每一丝失误,都会在你心中无限放大。越失误,越烦躁,越烦躁,越失误。然后把这幅画扔掉,重新再来,继续这个循环。”
“或许有些人是压力越强,表现越好的大赛型选手,但我们都不能把希望寄挂在运气之上。”
“当你在轻松的状态下,都没有画出满意的作品,你怎么能够保证,在紧张的状态下,就一定能画出满意的作品呢?”
酒井胜子反问道。
“最后的结果难道不是,现在画出来的画,你觉得不满意,将来画出来的画,你也觉得自己不满意。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在这些不满意的画中,勉强挑一幅,去投稿的结果么?”
“从始至终,你都未曾拥有过让自己百分百投入的机会。”
顾为经长久的沉默。
他发现酒井胜子真的很了解自己。
她的发言总是一语中的。
他一直想着怎么给技法加点,能不能像是百米赛跑一样,在画展到来之前,有机会把手指涂抹法点出来。
是否他在犹豫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便悄悄错失了像胜子小姐一样,敞开心扉拥抱世界的喧嚣的机会?
这真是一个哲学问题。
甚至——顾为经想的更多。
那幅《紫藤花图》,林涛教授让他临摹紫藤花的时候,他就一直觉得,自己太忙了,忙着读书,忙着研究画展,忙着给出版社交插画。
等有机会去现场,去植物园采采风的时候,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肯定能画好。
技法青涩没关系,去现场采风就好了。
意景欠缺没关系,去现场采风就好了。
似乎去植物园采风,就是在心底让他逃避现在的终极的解。
压力便在一次次轻描淡写般的动念间,悄然的累积。
结果等到兴冲冲的真跑去植物园的那天,发现自己并没有画出自己所想要的那种紫藤花的模样。
就直接给画崩了。
以前顾为经心底的解,是等待,是等着去植物园。
现在顾为经心底的解,同样是等待,是等待画展投稿的交稿日期的靠近。
原生家庭的影响,确实会伴随一个人的一生,童年的投影,总是会在一次次自以为忘记的时候,重新找上你。
顾为经本以为,他早已经从那件事的影响中走了出来。
如果不是胜子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切,把他叫了过来。
恐怕连顾为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面对新加坡双年展,面对这个顾为经心中职业生涯最重要的转折点,没准也是他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的时候。
在远远比画没画好一幅《紫藤花图》更大的压力面前。
熟悉的焦虑和纠结,又一次找上了他。
“不要羞愧,有压力,有焦虑,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胜子在顾为经的耳畔轻语,“我同样也有压力,也有焦虑。我的父亲说,如果你在参加一次美术展前不够焦虑,那只能说明这次展览,对你来说不够重要。”
当然啦。
酒井大叔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拍着肚皮说了后半句,减肥期刊上说有些人天生一焦虑就会发胖,这是科学,所以老婆不能怪他。
“但是你必须给自己画下一条界限来,没准备好和准备好的界限,不成熟与成熟的界限,能够参加画展和不能够参加画展的界限。当你觉得画面的构图已经定型,画法已经值得住推敲的时候,你必须要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无尽的练习并非只有好处。反复绘画同一幅作品,固然能让你对笔法构图极尽熟练,然而,也会让机械化的肌肉记忆代替你的思考。逐渐没有绘画时的期待和创造世界的新奇感。”
“当你的画法已经越过成熟的界限的时候,反反复复的不断练习就不再是必要的了,你需要让自己松驰下来,甚至抽离于绘画之外,开始等待。”
“等待?”顾为经念着这个词。
“对,等待,静静的等待。”
酒井胜子重复了一遍。“等待春暖花开,等待麻雀的啼叫,等待阿旺被茉莉抱进怀里,等待我忍不住想要吻你一下……它可以是任何一个时间点,可以在任何一种场合里发生。它像是一种生活中的启示,一个节点,一束光照在了你的身上。于是,你发自内心的相信,就是此刻,就是现在,就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技法总有更高,熟练度没有尽头,所以不是你的笔触,你的画功告诉自己,什么时候准备好了。而是你的心,告诉自己,你已经准备好了。”
“当你拿起笔的时候,你必须发自内心、坚定不移的相信,就是它,就是这幅画,摆在我面前的就是参加新加坡画展上的终极之作。发自内心的相信,在几个小时后,我将放下画笔,把它照下来发给组委会的邮箱。甚至获奖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能把我现在的心绪,我的情感完完整整的记录下来。”
“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画出让自己最为满意的作品。”
“毕竟,还是那句话,组委会不是给最想要获奖的画家颁奖,而是给最值得颁奖的画家颁奖。”
酒井胜子拿手指向一边的画架。
“顾君,此时此刻,我便非常清楚的知道,它——就是我的《人间喧嚣》,我已经准备好了。”
顾为经默默的望着身边的姑娘。
他从未有此刻,觉得她如此的强大,如此的灼灼,也如此漂亮。
明明女儿和母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可他还是此刻,在酒井小姐身上看到了酒井太太的影子。
“我看过你的画,如果你不够有信心,那么我告诉你,它简直棒极了。”
胜子昂着头。
脸贴着脸,眼睛对着眼睛,两个人的额头几乎贴在一起。
顾为经能清晰的感受到,胜子小姐的温热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脸上的感受。
“跟我说,我准备好了。”
那双漂亮的丁香色大眼睛,朝他眨了眨。
“我准备好了。”顾为经重复道。
胜子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向着她自己的画架走去。
“万一……”
顾为经忍不住又轻轻叫住了胜子。
酒井小姐转过身来看着他。
“坚定不移的相信?”
“对,坚定不移的相信。”
“呃,我的意思是,万一画完这么一投稿,呃,就是万一投完稿后,过两天忽然发现自己的状态更好了,技法也更好了……那……”
顾为经原本想说,那稿都递完了,岂不是吃亏了。
不过。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种担心田里少浇了一次水,麦子少打了二两的抠抠搜搜的小农思维,有点上不得台面。
不好意思的脸红了。
第538章 大侦探奥古斯特(上)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胜子凝视着对方,“我想,这是非常非常幸运的情况,无论是技法再度突破,还是情绪酝酿的更好,都是天大的好事么。不是么?”
她微笑的说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为了预料之外好运气会降临在自己身上,而感到苦恼和患得患失呢?这是非常令人开心的事情。”
顾为经站立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你的状态真的够好,那么最大的损失也不过就是换一幅画,换一个新的构思,新的主题,仅此而已。”
酒井胜子拍拍手,“你完全可以画一幅和之前不同的作品,再度投稿给组委会啊。组委会允许一位画家可以提交1到3幅作品是有原因的。”
顾为经有点出神。
胜子小姐总能在他开始变得彷徨的时候,给他最贴心的建议和引导。
是的。
没有什么复杂的弯弯绕绕。
答案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了几乎无聊的程度。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只是再画一幅新的画作。
从一幅让他满意的作品,变成一幅让他满意的作品,再加上另外一幅超出预期的满意的作品。
从一张变成了两张。
好上加好。
这真的称不上任何的损失,而是幸运。
顾为经并非是自己想不到这么简单的答案,而是……他或多或少是有些担心的。
他纠结自己的创作能力。
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是大藏家陈生林,陈老板给他的创作建议,调整的画面构图。
就仿佛研究生遇到了一位行业大咖,给他定下来了论文的方向和大致的调子。
这种安安心心在院子里画着画,就有幸运兔子撞到怀中来的机会,没准只有一次。
他在担心。
万一这幅画已经被自己交上去了,那么,等他的技法再度突破,情绪正好的时刻,就找不到这么好的设计底子了。
新作品的思路架构,会不如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来的好?
会不会不如它这样契合此次双年展的艺术主题?
所以。
他才反反复复的抓着这一张画,画了二十遍还不放手。
“不能这样,我不可能抓着这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画一辈子,胜子说的没错——”顾为经在心底里对自己说,“——我得给自己画下一条界限出来。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
“嘿,我的男孩,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心态放轻松。明日的雾色明日的雪,都很美,但不代表现在的阳光和玉兰就不漂亮了,它们同样在你的一生中,也只会这么照耀、盛开在你身边这一次。坚定不移的关注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拥抱此刻的生活,才能发现此刻的静美。”
胜子走到自己的画架面前,一边准备着颜料和画笔,一边对顾为经挥挥手。
“明天的事情,就留给明天的自己,当成生活崭新的开始好了。无论是好,是坏,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你觉得最坏的结果是什么,画了一幅非常棒的画,却无法拿去参加画展?这是新加坡组委会的损失,不是么?如果你的作品真的足够好,那么通常应该是画展来求你,而不是反过来。”
“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历史能够再给巴黎官方秋季沙龙一次机会,评委们会趴在塞纳河边,痛哭流涕的请被他们驱逐的莫奈回去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伱没有在这次双年展上获奖,能怎么样。不,就算你一辈子都没有成功,又怎么样?我不是你有机会成功,才喜欢上你的。我是因为你是你自己,才喜欢上你的。”
“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酒井胜子朝顾为经眨眨眼睛:“成功不是人生的唯一选择,我可以养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