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晚年莫奈在创作《睡莲》系列的时候,一直想要让自己所做到的事情。
莫奈年近七十岁时才开始做出的尝试。
顾为经在十七岁时的笔下,就已经表现出来了。
酒井胜子在旁边看着顾为经在画布上勾勒花叶,又把头微侧,看着和茉莉头对头的趴在树下的小长椅上,不知道是累的躺平了,还是震慑于茉莉大姐头的威严躺平了,老老实实的舔着自己身上的毛的阿旺。
感觉此时此刻。
世界上的万般喧嚣,皆归于沉寂。
有些时候的安静、脱俗,是浮于表面,留于外形的,比如被唐宁讥讽为写了那篇通文上下,都在奋声极呼“啊啊啊,我做不了官啦!”的淡泊闲居赋,最后为了求官折腰摆路尘的超级美男子潘安。
有些时候。
一个人的安静、脱俗,对世间万物强烈的爱,对创作中的虚伪矫饰的讨厌,是可以持续一生的。
比如辞句和生命仿佛是清晨草叶上的露水一般,空灵纤弱,落魄流浪一生的农夫徘句家小林一茶。
酒井胜子签在画布上的那句创作灵感——“薄雾,槐树荫下,一个女孩在教猫读雪莱诗”。
就是来自于小林一茶的《我春集》。
没准由于酒井小姐本身是小画家的原因。
亦没准。
当女孩子第一次真正喜欢上谁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不同。
酒井胜子觉得身边的很多人,包括一些艺术界看上去很有个性的前辈,他们的“清雅宁静”只停留在腠理,在肌肤。
风一吹,俱光灯一照,就全吹掉了。
有些人的雅在“肠胃”,平常看上去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私下里的宴会里,三杯清酒、威士忌一泡,上几蹚厕所,立刻之间,便原形毕露。
但有些作品,有些人,有些事,是宁静入神髓的,美入膏肓的。
比如说小林一茶的诗。
比如此刻院子里,小姑娘和小猫咪头几乎挨着头,趴在一起看书的场面。
又比如,并非超级美男子的小顾同学画画时的模样。
酒井胜子一开始还在斟酌着画法的技巧,后来,胜子小姐就不看画了,她仅仅只看着人。
胜子的眼里,只有年轻人在身边专注的画画的模样。
人间喧嚣。
他就站在那里。
一笔落下。
于是,春花绽放,日月悠长。
——
顾为经放下了画笔,盯着爬满画布的玉兰花片,从衣服兜里拿了几只丝绸手套出来。
油画刀因为“粗笨”,不善长于精细细节的刻画。
相反。
金属的油画刀有多么笨重,人们的手指就有多么的精巧,细腻。
严格意义上来说,手指画的精巧是带有活力的天然精巧。
把绘画比做音乐的话。
用油画刀作画,就像是那种非常粗犷的罕见声色,比如《马勒第六交响乐》里会用到的大锤子,或者条件允许的话,为了还原俄法战争的场面,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的乐曲的某些声音,最正统的方式,交响乐团是会拖一门12磅野战炮来表达的。
而用手指作画,则像是陶埙这样最古老的乐器,幽深,绵延,百折千回,随心所动。
但论涵盖音阶的数量,论演奏时的泛用性。
尤其是想像数学公式一样,严谨的将十二平均律丝丝入扣的表达出来,肯定是不如由上万枚零件所组成的钢琴的。
而钢琴,就是画笔。
人们使用手指作画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原始人玩泥巴,远远要比画笔发明的历史要长的多。
手指画的优点就在于动感的灵巧和流畅的精致。
真论写实还原,论照相写实主义这种领域的极端还原,肯定不是手指画的强项。
顾为经画《燃烧的世界》时,无法用油画刀表达出伊莲娜小姐像雕塑刀刻画出来……不,更好的形容,美的像是一把刀般,漂亮到让人觉得锋锐的五官。
用手指画?
顾为经现在肯定是画不出来的。
他不知道传奇级的手指画技法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但从他和女画家安雅的社交账号上的交流和传奇级的画刀画所能做到的事情来看。
他应该照样也用手指画不出来。
幸好。
类似细碎阳光,粼粼的水波,飘落的花瓣……这些内容,倒都是手指涂抹法的强项。
不过有一点,手指涂抹法和手指画不一样。
或者说。
手指画是一个含义很广的画法,幼儿园老师教的沾着油采画的指印画,或者干脆是小时候随手沾着印泥,往卧室墙上按的大手印子,在你父母血压升高,抄起皮带之前。
你也可以小手叉腰,骄傲的告诉他们。
诺,瞧瞧,这是小爷的手指画,牛皮吧!
小朋友往墙上忽忽拍的大手印子,到底算不算是艺术——这事儿往往主要取决于他们的扛压能力和他们父母的扛压能力之间的较量。
但有一点。
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是不会让这样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上的。
提香再如何喜欢在作品中塑造一些手指画的明亮、轻快的小调子,你偷把这玩意往他的作品上糊,你看看传说中和威尼斯地下黑社会交往甚秘的提公子,提大哥,会不会呼呼的把大嘴巴子往你脸上糊,就玩事了。
在美学语境下的手指画,通常指手指涂抹法,一种需要反复刻苦磨炼,才能到达至境的艺术技艺。
它甚至不是冷门技艺。
尽管这门技法始终带着些儿童绘画的影子,但和这些年来经常会被评论家归到奇技淫巧门类里的“画刀画”不一样。
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在严肃的正统绘画里,有自己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所存在的。
有些画家不喜欢用油画刀来制作纹理。
人们所能想象到的大多数油画大师,达芬奇、提香、戈雅、莫奈或者提香,都是经常会用到手指来直接塑形的。
当然。
像安雅这样,会放弃掉画笔,纯粹的用手指来作画的先锋艺术家,还是相当少见的,她对手指的运用能力,至少也是大师级别的。
想象一下,一个画刀画的初学者,能找到博格斯教授来当老师,是多么的幸福。
这大概就是,顾为经发现自己竟然能有安雅这样的一个世界顶尖级的手指画大师来随时请教的幸运程度。
人们说,艺术行业,人脉为王。
人脉资源不仅能够给你的职业发展带来外在的机会,当然,也能给你自身技艺的发展,带来进步的阶梯。
顾为经在这段时间和安雅女士交流的过程中,分享给了对方不少关于画刀画的心得,同时,也把他自己对手指涂抹法的认识,加深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步。
至少,他不再是小白了。
第534章 技法升级
安雅女士所说的这些年来,总结出来的关于画手指画的创作要点中。
其中最为重要的建议反而可能也是听起来最为朴素的一条——
要用手套。
历史上大量传统画家用手指塑造色彩调子,包括胜子灵光一动,为他调整《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时,都是直接上来用手指接触颜料和画布的。
如果你把这只当成一门偶尔会用到的辅助创作方法。
这么做无伤大雅。
皮肤和画作的直接接触,能非常清晰的感受到颜料在指尖的流动。
它对厚度的控制也最为直观清晰。
手指画最大的优势就在和颜料之间微妙的“感应”。
在画家用手指进行创作的时候,色彩不光是以一种视觉现象存在于画布之上,同时也是以一种触觉观感,存在在你的皮肤之上。
加了一层布料的间隔。
很多画家都会觉得不爽利。
有一种隔靴搔痒,雾里看花的缺憾。
不过以安雅以手指画的专家的经验告诉顾为经,如果一名画家想以认真而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手指涂抹法这门技艺的话——那么在练习之初,便迫使自己养成戴手套的习惯,是百利一害的事情。
人体的适应性是很强的。
想将画面手指塑形这门技艺磨炼到高处,大量的练习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一开始你通常觉得这种和色彩间接的接触不习惯。
在画了几十次、上百次之后,慢慢的也就适应了颜料在手套下糅合的感觉。
不同的手套就像是不同的笔刷,能够带来不同的肌理。
如果你无法驾驭手套,那么你拥有只有“皮肤”这一种偏向细腻的笔刷。
反之。
如果你勤奋的多加练习。
那么你就可以用塑料手套或者丝绸手套,来模拟皮肤的质感,用织物手套,来制造布面纤维的薄擦效果,用皮革手套来创作出画刀滑过般平滑的金属感过度……
只要你的想象力足够丰富,伱的手指便是随身携带的百宝画笔库。
世界上有多少种手套,你就制造出多少种不同的画笔效果。
安雅刚刚在学生时代接触手指画的时候,她最常用的便是丝绸手套和烧烤用的塑料透明手套。
因为这两种手套最薄,最无感。
稍加适应画出来的效果就和手指肌肤直接画出来的效果差不多。
后来随着技法的提高,她开始尝试使用五花八门的手套。
几乎所有顾为经能想到的手套种类,安雅都尝试的用到了手指涂抹法之中过。
女画家最喜欢用的是一种霍尼威尔公司生产的PVA(聚乙烯醇)的黑色手套,这款手套原本在加拿大被广泛的用在化学、生物实验室之中。
听上去似乎和画家的工作一点也不搭界。
但奇妙之处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