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son,You are very fortunate, this‘Ceremonial Buddha Protecting the Dharma’ was painted by Master Cao Xuan himself……(施主,你们很幸运能看到这些,这幅《礼佛护法图》是曹轩先生本人亲自动笔完成修复的,文化价值很高——)”
直到身边的大和尚,向着一对澳大利亚游客讲解的声音传来。
才打破了顾为经那种迷失在了时空中的错乱感。
似乎轻飘飘的灵魂,又再次落回了地面。
至少二十多個世纪前的僧侣们,应该远远没有今天这么时髦,会用英文忽悠老外,并像教堂的传教士神父一般,叫人家“My son”。
缅甸这个国家虽然混乱,也比较封闭。
但不打仗的时候,仰光,曼德勒,蒲甘这些地方,欧洲游客数量还蛮多的。
大和尚们一个个都超国际化,经常能看到僧侣们跑去找外国人磨炼口语。
顾为经年初在这边项目组打杂工的时候。
还见到有小沙弥在那边坐在花坛上,拿着一本GRE词汇书狂背,一幅敏而好学,想要考研的样子。
他把视线从金色的宝塔塔尖上收回,听着身边的对话,望向旁边被那种美术馆常见的红色隔离绸带所围出一个边长五米见方的空间里的那幅《礼佛护法图》。
顾为经心中有亿点点骄傲。
诚然。
顾为经有些暗戳戳的不开心——旁边的僧侣朝游客的介绍的时候,只提到了曹轩,没提他的名字。
呵!
是联合创作,懂什么叫联合创作么,瞪大眼睛,看看那边的纪念牌上的“曹轩·顾为经”好不好。
虽然大家只听说过“曹轩”,没听说过“顾为经”是谁。
但你们不能因为游客没听说过,就不介绍嘛。
大和尚不老实。
小气!
可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仍然是顾为经人生中第一张被“供”起来,让游客们参观的作品。
艺术家一辈子所求的,不是就把作品摆进著名场馆,让千万来往观众们欣赏叹服么。
供起来摆进去的是香火缭绕的寺庙,而非是美术馆。
认真想想。
这一点稍微有点……小奇怪。
按照东夏人的习惯,有点吃冷猪肉“音容尤在”的瘆人感觉。
不必在意这些小细节。
东南亚的寺庙,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去了,隔壁泰国还有贝克汉姆庙,皮卡丘寺呢。
这仍然是职业生涯里程碑式的进步。
每当看到身边那些游客们不停的在这幅壁画前被吸引的驻足停步,听到旁边的僧侣们讲解时,偶尔还会发出“哦哦奥奥”的惊叹声。
都能给顾为经带来的极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纵使他很清楚,那些赞叹的对象是曹轩而非自己,他仅是大腿上的的小挂坠。
狐假虎威之下,
这依然给了顾为经一些cosplay顶级大画家所带来的山巅风光。
顾为经又享受了一会儿旁边那对大学期间过间隔年(注,学期间休学旅行一年),大概是跑来探访东方风情的墨尔本大学双胞胎兄弟的赞叹。
听着他们在“这幅画也许价值百万”的羡艳小声讨论间远去。
顾为经才从这种大脑分泌多巴胺的满足感中,恋恋不舍的抽离出来。
他今天德威放学后,特地没去孤儿院,而是跑回大金塔这边来故地重游,可完全不是为了来在这里摆造型,优哉游哉的Cos大画家的。
这让他很快乐。
但在快乐之余,他有更为重要的目标要完成。
素描的破境任务,要求顾为经在绘画过程中维持住呕心沥血(圆满)乃至妙笔生花的情绪水平。
这个任务提示太抽象了。
顾为经思前想后,也实在找不到好的入手点。
没关系。
没有一苇渡江的潇洒本事。
他也可以用笨法子,尝试摸着石头过河。
还有什么比这幅就在家边,现成的《礼佛护法图》更好的学习对象呢?
他无法复制《礼佛护法图》的情绪,也很难靠着单纯的临摹来走捷径。
但曹轩大师创作的过程——那种用笔间投射精神的感觉。
顾为经觉得,里面还是有非常多的门道,值得他来效法学习的。
吃一吃这幅曹老墨宝里的文章——就是他今天来到大金塔脚下的重要目的之一。
不必要能画,以他的水平,也很难模仿。
至少,
他可以努力的要求自己,尽量多的要去“读”懂,要去欣赏的透这幅画的内涵。
考虑到他曾经看《煎饼磨坊的舞会》把自己看到医院里去了。
顾为经并没有敢一上来就鲁莽的用书画鉴定术来拆解这幅画的细节。
而是选择在壁画之前,对着这幅画“相面”了不短的时间。
站在原地静静的思考。
顾为经还是看出了一些很有趣的特点出来……都是顶级大师的作品,但与那幅《煎饼磨坊的舞会》完全不同。
雷阿诺在绘画特点上,是非常典型的受到了西方艺术界的前辈色彩大师德拉克洛瓦与居斯塔夫的影响,创作上把传统色彩与印象主义方法相结合。
他在颜料搭配上下了极多的功夫,并融合加入了自己独门的创新。
用色极为鲜明透丽。
毕竟是宣称要用画笔刻画阳光的震颤和空气的流动的大师,简直把色彩色调色温各种饱和度与明度玩弄的登峰造极。
每一幅雷诺阿的作品,都是一本极为生动的色彩科学的教科书。
而曹轩是顾为经所认识的,最让他感到崇敬和尊重的老先生。
毫无疑问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宗师。
不过,有什么说什么。
就拿这幅画而言。
论色彩的表现力,对光线的处理,这幅《礼佛护法图》在顾为经目前看来,还是和印象派大师的作品差不少境界的。
不仅仅是因为印象派几乎就是完全以“光线”为根基建立的画派。
同样也是因为眼前的《礼佛护法图》是一幅壁画。
顾为经借系统提供的《摩诘手记》知识卡片的光,在色彩调配上占了很大的便宜。
他调色尽可能的达到了和四周那些古老的壁画颜料融为一体,以期修旧如旧的效果。
可壁画就是壁画。
优秀也是针对这一分类而言的。
固然从画法用笔上,壁画和绢画、纸画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分,但色彩表现力还是不一样的。
面对的储存条件也完全不同。
壁画需要优先考虑的是经受住风吹日晒的侵袭,油画放在强烈阳光下照个两年就坏了,而壁画需要考虑的是十年、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存续时间,颜料的附着力和耐久度要远比颜料的色彩是否鲜艳,优先级更高。
另外,颜料画在沙土上的晕染能力,和画在宣纸上或者画在植物纤维画布表面上时能根据画家意图随意的扩散流淌,也是完全两个概念。
非拿画法的短板和别人的长板比,有关公战秦琼之嫌。
硬要说曹老画的更好,未免是不讲道理的吹牛皮了。
可这幅《礼佛护法图》也有雷阿诺作品中做没有的东西,至于……它是什么?
很遗憾。
顾为经不知道。
在那几周的短暂相处中,顾为经更多的是以一种跟在曹老身边打下手的小跟班的身份,在那里高喊“666”,惊叹曹老先生用笔的炉火纯青,对细节处理的妙到毫巅。
看的更多是小处。
现在,是他第一次以一个观众的视角,静静的、好好的,从学理的角度宏观感受这幅作品的魅力。
在这幅画之前,站的久了,就能感受到这幅画的神奇吸引力。
它似乎天然带有一种宁静祥和的气度和气质。
换句话说。
顾为经记得,曹轩在创作的过程中,反反复复的强调一幅画应该是精神和技法的结合。
画画要一气呵成,画龙点睛。
或许是错觉。
顾为经在这幅画面前,已经看了一个小时了。
他仿佛真的能隐约的感受到,这幅画曹老的用笔之间,是有一股“气”在墙壁上流动的。
它存在。
但这个“气”具体是什么——也许是心境不对,也许是没有达到鉴赏需要的水平。
顾为经是说不出来的。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他想了很久,终于觉得心下烦闷。
他知道自己思考已到了极限,也不敢强求。
摇了摇头又把视线挪开。
这一分神,顾为经忽然发现,隔离带身边的人群中僧人的数量有点多。
大金塔本来就是仰光最重要的禅院所在,和尚们也确实蛮喜欢溜达着找人聊天练口语的。
但这一方小小的壁画前,就站了五、六名禅师。
密度还是有点太高了。
正常来说,曹选画的再好,再珍贵。
这些和尚们都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