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顾为经看上去信心满满的样子,胜子小姐也不看好。
突然之间,大彻大悟,技法有质的飞跃的故事,在绘画圈并不少见。
几乎在毕加索、莫奈等名家传记中,都能看到相似的描写,这种骤然明悟般的感觉,酒井胜子也曾经有过一次。
然而,整体上来说,顿悟什么的仍然是极小概率的事件。
酒井胜子不会天真的认为,顾为经这么巧合的正好碰上了。
绝大多数时候,美术生们所以为的顿悟,只是井底的青蛙轻轻往光滑井壁上跳了一下而已,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又徒劳的落回井底。
酒井胜子看见顾为经从冷色调到暖色调,在调色盘上依次配出彩虹一般交错的颜料,每种颜料小小的一摊,手中还抓着两根画笔。
酒井胜子顿时便猜到了,对方希望用细腻的笔法来表达出光线混色的效果。
所以她主动开口:“我来帮你洗笔吧?你安心画画。”
“谢谢,我只要用小号画笔,一号或者二号的。”
顾为经点点头,并没有拒绝酒井胜子的好意。
油画与毛笔和水粉不同,膏性颜料的附着力比较强,洗起来也稍微有些困难。如果有笔刷毛丝间有未洗净的颜料,就可能会污染画面。
为了画画时方便,在表达色彩混合的时候,经常一种主要颜色就要用一根画笔,换颜色直接换画笔,最后再一起洗笔。
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的画具两个人在用,画笔虽然不少,但是笔峰足够细小的小号画笔,总共就只有四根。
再粗些的画笔,画小线条就会有张飞绣花的不协调感。
这里的烛光颜色多变,画笔一次性使用肯定不够用,有酒井胜子帮忙洗笔打下手,自己方便很多。
“你想用最小号的画笔的线条,来一点点的渲染色彩过度?”酒井胜子点头鼓励道:“嗯,想法还是不错的。”
类似点彩画法,用细小渐变线条的细腻笔法,表达出暗部和亮部的微妙变化。
这种方式,酒井胜子也想过。
人家女画家卡洛尔就是这么画的。
不过酒井胜子觉得自己的能力达不到,所以就没有特意改用极细的笔刷。
画不出来,就是画不出来。
这不是你换笔勤快一点,颜料配的多一点,就能解决的。
要是文具多,就能解决用笔经验的问题,那么只要多买笔,人人都是艺术家。
夸张些的美术生身边摆两三沓好几十杆画笔,作画时右手拿一根,左手夹三根的都有,看上去像是卖笔的似的。
该画成什么样,还不是画成什么样。
如果功力达不到,一味追求线条的极致精细,画面就会显得凌乱。
酒井胜子不愿意打击顾为经的自信心,所以没有把她的想法说出来,反而在一边出谋划策。
“其实如果单纯想要表达细腻的线条,用榛形油画笔,效果更好,可惜我们没有准备。”
油画笔分为榛形(尖头),平头和扇形三种主要的画笔分类。
中世纪蛋彩画画家,和文艺复兴时期写实派油画家们基本上用的都是榛形的油画笔,印象派画家则偏爱用平头的油画笔。
扇形或者成倾斜四边形笔头的油画笔,则是现代才出现的油画笔种类。
榛形油画笔因为笔头较尖,是表达细腻线条的最好工具,
这间由门房小屋改建的临时画室较为简陋,酒井胜子他们用的都是平头油画笔,并不是很方便处理小线条。
“下次,我给你……”
酒井胜子拿着洗笔筒,靠在窗台上,倾斜着脸颊望着顾为经画画,随口闲谈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她猛的屏住呼吸,丁香色的瞳孔一眨不眨着凝视着顾为经身前的画布。
胜子小姐注意道顾为经的用笔非常优雅、流畅,笔下线条处处传达着飘逸的感觉。
平头画笔本就容易出现粗细不均的笔触。
顾为经手中的更是最小巧的画笔,一号油画笔笔间处的出锋只有大约四毫米宽,差不多和一根最小号的棉签棒粗细,用笔只要有任何不稳定,线条也就毁了。
酒井胜子发现,
顾为经从始至终,胳膊都没有一丝丝的颤抖,手腕稳的就像是机械臂一样,动作则很大胆,线条灵动不呆滞。
火焰流动,缥缈无形,光彩绚丽。
而他笔下的线条,就是用有形来刻画无形。
一条线、两条线、十条线……
酒井小姐越看越仔细,越看越认真。
单论这些线条每一个她都觉得自己可以画出来。
可组合在一起,要是完全不出错,就难了。
顾为经能做到,自然不是单纯的运气好能够解释的通的。
“笔?”
酒井小姐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顾为经要换下一种颜色了,急忙将手中洗好的干净画笔递了过去,把他刚刚用完的画笔泡入笔筒。
她就这么默默的看着顾为经画画,注视着奇迹在她的眼前发生。
随着顾为经的用笔,
火光一点点在空白的画布开始缓缓的燃烧,似是细碎的彩色萤火虫在画布上汇聚成一个奇妙的螺旋。
深邃又神秘,就像记忆中卡洛尔笔下的样子。
酒井胜子需要慢慢的捂住嘴巴,才能从她起伏的胸膛中,将那声不可思议的喜悦惊呼压抑下去。
第182章 牵手
顾为经不知道此时酒井小姐心中有多么的惊讶,他正在一种沉浸式的作画状态中。
心中只有窗外的景色,身前的画板,以及手中的画笔。
顾为经笔法如飞,
没有了原作放在眼前作为参考,门房小屋窗户看向建筑的角度和卡洛尔取景时的视角有轻微的不同。
再加上一百五十年的时光流逝,让老教堂表面石料风化和光泽度也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非要拿尺子和半圆仪一点点的量的话,顾为经这次的老教堂造型和卡洛尔笔下的老教堂造型,还是有些许不一样的地方。
若是单纯用——与原作连个线条和色点位置都不能差,一比一的复制。
这个条件为相似度的标准,来进行判断。
这幅作品,甚至可能没有当初在顾氏书画廊里,他用投影仪把《老教堂》照射在自己的画架上,再用铅笔小心的描下来的造型准确。
但是美术临摹所追求的还原,从来就不是要求临摹者如打印机般把原作完全复制下来。
是笔法的一致与灵魂的契合。
顾为经如今笔下的这张画,笔触表现力和色彩丰润的程度,比曾经高了不知道多少。
经验值所带来的提高,
不仅仅能用在表现烛光之上,在表现教堂的建筑结构,墙体的色彩和阴影上,也有明显的进步。
生平第一次的,
顾为经感受到了卡洛尔笔下的《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画面从他的心底涌了出来,各种颜料在笔尖肆意流淌,与亚麻纤维编织而成的画布缠绵在一起。
感觉是如此的清晰和真实。
他往日只是邯郸学步似的笨拙的模仿。
自己现在做的,却是用心将原画从灵魂中“印”出来。
这是本质的不同。
三千经验值如瀑布般的倾斜浇灌,让顾为经终于迈过了【形似】和【神似】之间无形的门槛,冥冥中似能查觉到女画家自遥远的时光外传来的注视。
顾为经稍微修饰了几笔雷雨天的乌云和闪电,在教堂表面白色的砖石结构上的反射效果,完善细节直到临摹完成。
虚拟面板上便传来提示。
【当前临摹画作——《雷雨天的老教堂》已经完成!】
他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本次临摹相似度:59.6%,您已经获得系统中级宝箱一枚!】
顾为经轻轻用手腕擦掉额头的浅汗。
他没有着急查看宝箱。
和女画家前辈的精神共鸣,让他停笔后如同梦游,神色有片刻的恍惚。
顾为经轻轻将手中的画笔交给一边怔怔不出声的酒井胜子,自己则走出门房小屋。
稍稍犹豫后,他就迈步进入院子中的雨中。
像是走入了自己画笔下的景色里。
雨水并不冰冷,只是微微有些凉,黑夜遮去了远方的现代化工厂的烟囱,好运孤儿院就似是凝固在画卷中时间孤岛,是一场来自漫长的十九世纪还没有醒来的迷梦。
顾为经轻轻蹲下身,用手指触摸被雨水淋湿的土地,对着那位好像在自己画笔下短暂活过来的幽魂打了声招呼。
“你好,卡洛尔小姐。”
“你好,后世的小画家。”黑暗中有清冷的女声回应了顾为经的招呼。
顾为经从恍惚中醒来,
不是幻觉,他竟然真的听见了有人回应了。
他惊讶的回头,发现是酒井胜子举着雨伞走到顾为经的身边。
女孩俏皮的微笑,歪着头说道:“我看到了奇迹的诞生,我想卡洛尔前辈也一定看到了,所以就替她回答你了。”
酒井胜子倾斜雨伞,为顾为经挡住了头顶而下的雨水,眼神中似是惊艳、似是崇敬、似是爱意。
……
“胜子真的是长大了。”
此时的酒井太太,可就没有什么好心情可言了。
相反,
她就像任何一个发现自己的贴心小棉袄被别的混蛋穿走的母亲般,带着几分狂躁,几分无力。
酒井太太默默的坐在酒店的沙发上,身边的茶几上放着一瓶酒店橱柜里的白葡萄酒。
白葡萄酒的瓶子被打开了,电视机里也随便在放着什么新闻节目。
酒井太太没有心思喝酒,更没心思看电视。
金发太太只是双手捧着高脚杯,鼻子轻嗅着酒液,用乙醇和香草醛的味道和电视机里的声音,转移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