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 第1112节

  歌德,卡拉,顾为经,曹轩,G先生,K女士,《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雷雨天的老教堂》……

  阳光般骄傲的光辉照下。

  这些名字,这些故事,这些作品,它们的影子蒙蒙胧胧、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全部交织缠绕在一起,就仿佛是风里纠缠着柳枝,一大蓬一大蓬的从天际落下,看似柔若,但它们不是能被摆成各种样子的无骨毛线。

  它们每一根枝叶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力。

  这让安娜有点分不清到底谁是谁,哪人又是哪人。

  就算如此。

  伊莲娜小姐心中仍然有一丝深深的犹疑。

  顾为经和G先生有所交际也好,他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也好,甚至甚至,他们干脆是同一个人也罢。

  他或许能理解K女士人生的一部分,但他真的能完全了解她的全部,他又真的能完全了解,什么叫做被命运困住了么?

  不过。

  纵然如此。

  却也够了。

  无论那是不是顾为经亲口说出来的话,这话说得的真好,完全切中了安娜的心底,让轮椅上的女人心悦成服。

  “编辑小姐,如果只把卡洛尔当成一位普通的富家小姐来理解,那么你就抓住了她人生的被赋予的那一部分,却忘掉了她努力争取的那一部分。她不是以一个普通的富家小姐的身份来被人记住的,她也不是以一个普通的富家小姐的身份,画下这幅画的。”

  那天晚上的咖啡厅里,年轻人把茶杯放到一边,笃定的说道。

  ——

  河边的办公桌边,安娜小姐端起茶杯,语气悠长——

  “先生,你始终搞错了一件事情。如果你只把K女士当成伊莲娜小姐来理解,那么你便抓住了她人生的被赋予的那一部分,却忘掉了她所努力争取来的另一部分。”

  她静静的说道:“K女士,不是以一位伯爵家的千金小姐的身份被人记住的,相反,她就是因为她是一位伯爵家的千金小姐,而被人所遗忘的。”

  “卡拉,哦,就是K女士的名字,卡拉·冯·伊莲娜。她本可以就这么优渥的过一生,她本可以一辈子都在财富的环绕中度过,跳跳不完的舞,开开不完的茶会,在每一个巴黎社交季上花掉普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随便召开一次沙龙宴会,就能让一座城市里的所有有名的诗人、大画家和剧作家蜂拥而至。”

  “但她没有,她拒绝了这一切,她没有向财富和家族妥协。”

  安娜的语气平缓而温和,仿佛窗外远方慢慢的流淌的河水。

  伊莲娜小姐并没有继续新举一些古往今来艺术家、哲学家、学者或者皇帝光荣的人生事迹当作辩论场上有力的论据。

  对她来说。

  此刻不再是和电话那端的造假教父进行一场关于道德律的激烈辩论,要用话语像利剑一样戳爆对方的脑袋。

  她只是在慢慢的讲述,似是在回答昨天晚上咖啡桌对面的年轻人的话,又似是顺着那个谁谁谁的话题,把因为对方对K女士人生轨迹不够了解,而没有说尽的话语讲完。

  亦或者。

  这二者本来就是一件事。

  安娜的语气温柔了下来,不如她习惯的那么强势凌厉,但也绝非柔弱,而是在和煦中蕴含着坚定。

  不由自主没有察觉间,女人的语调下意识的变得更像昨日的顾为经了一些。

  “就算她K女士真心的喜欢艺术,按你的说法,她想要“玩”艺术。她也有近乎无限的选择权力——”

  安娜慢慢的开口:“她可以成为蓬巴杜夫人那样的人,成为社交界的宠儿。”

  “但她没有。”

  “她激烈的反抗着一切,她走进了地窖里,在那一刻,她不再是伊莲娜小姐,她便成了卡拉,她便成了K女士。她从宿命的奴隶,变成了她自己。”

  “她因为她是伊莲娜小姐而被人遗忘。她又因为她是K女士而被人记住。”

  “这就是不同。”

  “卡拉·伊莲娜,南丁格尔,玛丽·克萨特,她们不是因为她们姓伊莲娜、南丁格尔或者克萨特才被记住的。与之相反,世界上有一千位欧洲的贵族小姐,英格兰的上流世界的姑娘或者美国富有证券商的女儿。”

  “她们都被人遗忘了。”

  “卡拉被家族关进地窖直到死去。南丁格尔的父母知道自己‘有身份’的女儿想去做下等人的护工,被关在家里,被要求闭门思过,被母亲打耳光。玛丽·克萨特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女儿想去当个画家,于是宣布断绝关系。”

  “她拒绝了富家小姐的平庸人生。”

  “她们恰恰是因此而被人们所牢牢记住的。”

  安娜的语气越说越是流畅。

  “如果你是我的曾曾祖父,最后一代的伊莲娜伯爵。那么你一定会和他一样,安然的享受帝国的供奉,享受祖传的田产,庄园,享受投资工厂和把家族在英国土地租用给美国商人所获得的回报,并不闻不问。但你一定不会痛斥阿道夫。”

  “你不会在1938年3月12日,在德国吞并奥地利的时候,勇敢的走入集中营。你会在那天出现在新霍夫堡北侧的帝国广场上,在建立美泉宫的欧根亲王的雕塑边,手指并拢,右臂高抬45度,和四周几万名疯狂的维也纳市民一起,行举手礼,高呼——Hi Hitler。”

  “你没有走进集中营的勇气,你没有与恶魔殊死搏斗的决心。”

  “你会说你没得选,整个城市都疯了,这是命运为你既定安排好的道路。你只是做了很多人都做的选择。”

  “是的,很多人都这么做了,无数旧日的德奥大贵族,有整整一百位我可以数的出名字的人,都在主动向德意志靠拢。他们希望借对方的铁蹄重建旧日的帝国,并以此大发战争财,积攒下了惊人的沾满鲜血的金币。甚至他们中有的人在战败后携带着巨量的财富逃亡南美,这是巨大的耻辱。”

  “这才是一位浪荡的,浮华的,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伯爵先生应该做出的‘正常’选择。他们抱着某种疯狂的幻想,想要占领这个世界。”

  “但我的祖父没有,他在那一刻,他勇敢的站了出来,这是他的勇气,我为此感到骄傲。”

  安娜笑了笑。

  “所以旧日的伯爵们都被人遗忘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但那更糟,他们被永远的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成为战争罪行的注角。”

  “但我的曾曾祖父没有,他宁愿死也不曾有一刻向阿道夫妥协过。他当了半辈子伯爵,但在历史的那一刻,他拒绝成为一位‘伯爵’,他决定要做些什么,他背弃了伊莲娜这个姓氏的意义。”

  “所以他至今都被人记住。”

  “如果你是G先生,先生,你不会拒绝几百万美金的支票。如果你是我,你不会挡在布朗爵士身前,你现在正在心安理得的和布朗·莱文森一起大发横财……”

  “没的选,没的选,你永远在说自己没的选。”

  安娜抬头,凝视着办公桌上的电话听筒,像是一刻之间便望穿电话那头中年人斯文含笑的脸下怯懦的心。

  “你不是没的选,你只是贪婪。我想,你大概快要死了吧?”

  伊莲娜小姐问道。

  陈生林默然不语。

  这是他过去的一个月以来,第二次被一个人轻而易举的点破了他的身体状态。

  “你这样的人永远想要的更多,永远是不满足的,金钱,财富,女人,你永远也抓不满。可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让你,让你这位老混混,老流氓,忽然之间醒悟,你到底放弃了什么。”

  “人生就是天平,想要拥有什么,你就要去拿出什么去交换——”

  “你没有交换的勇气,你以为可以平白的得到好处,你以为你能逃避责任,那么恰恰好,没准,你早以出卖了最珍贵的东西。就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里……”

  “魔鬼靡非斯特会对签订契约的凡人予取予求,他会满足对方的一些野心与欲望,但这一切都不是没有代价的。先生,你永远也洗不清自己,你永远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你会为了人生的终结而恐惧难安。”

  “这恰如靡非斯特会在契约者人生的最后一刻如约而至,从头到脚的夺走他们的整个灵魂。”

  “而对于真正的勇敢者来说,那些真正能够对着收买灵魂的筹码大笑,对命运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的野兽们来说——”

  安娜在手账本上奋笔疾书。

  金笔反射着窗外的阳光。

  女人的心情就像是笔尖所流露出来的文字一样的激荡。

  【你要长寿么?那么你就该清心寡欲,这样就能免去一切痛苦,忧愁,避开一切呕心沥血的搏斗和失败的苦恼,然而你的生活也就无所谓欢乐,无所谓幸福,你想快乐吗?你有欲望吗?那么就以你的生命为代价去争取吧——】

  她笑着问道。

  “真有才能的人总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决不矜持,坚定不移的。逆境,对于那些勇敢的野兽来说,不就是命运的试金石吗?”

  “我愿意在心中永远的养上这样的一头野兽。”

  安娜自问自答。

第788章 交换

  陈生林的无声沉默与伊莲娜小姐的温言倾述二者相互对峙。

  这一幕远远比刚刚连线时,两人一方大笑、一方争辩,一方怒气冲冲呵斥对方婊子,一方用从容的平静表示轻蔑更加让旁观者心惊肉跳。

  它是更加强烈的对比,也是更加强烈的反差。

  它是比拍巴掌、嗤笑,辱骂,用钢笔敲打桌面更加汹涌的情感激荡,恰恰因为双方的情绪都进入了深水区,所以在表面看不到任何的波纹。

  办公室里只有丹敏明隐约意识到了些什么。

  他对大火、豪哥,陈生林、Prabat……对这位鬼知道叫什么真实名字的男人有着比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更加深刻的认识。

  蔻蔻的父亲曾经用了以年为单位的时间调查豪哥地下艺术品集团,甚至亲自在各式场合和对方有过直接的接触。最后的两人的交锋很遗憾的以他的落败告一段落,又以丹警官完全没有想象过展开通过极其戏剧化的形式峰回路转。

  丹敏明自认能看出豪哥的一些隐藏着的情绪。

  那是一个狡猾如狐的男人。

  他善于隐忍,善于伪装,善于笑里藏刀,喜爱用一幅斯文儒雅的皮囊隐藏自己深深的恶意。

  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像是个从地下世界混上来的所谓“教父”,甚至你会以为那是一个斯文和善的好好先生,是个带有书卷气,说话细而软的中年男人。

  只在有些特殊场合。

  他才会稍为撕开脸上紧锢的面具的一角,流露出其后狰狞可怖的魔鬼面貌。

  这还不是中年人真正破防的时候。

  那是他的主动的恐吓。

  他正在示威。

  陈生林是在用这样的面目告诉你,他会吞噬了你,把你连着身体附带灵魂,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下的一点点吱吱的咀嚼咽下肚,他在期待着别人在他这幅流氓恶棍的嘴脸前,露出无法抑制的恐惧或者怯懦的表情。

  所以那依然还是他“主动”流露出来的面目,是他想要展现给外人看,显示自己强大的外皮。

  可现在……

  像这样对方一句话都不说,甚至电话听筒里连喘息声都消失到微不可闻的地步之时,按照丹敏明的感觉——对有一千张脸一万张面的人来说,这种压抑的沉默,无言的寂静,才意味着轮椅上的女人的话语真正戳穿了豪哥所有防线,真正的刺入了他的心中。

  现在这幅模样,不再是豪哥自身的意图,而是被动的展现。

  伊莲娜小姐用阳光般和絮的诉说,撕扯下了他最后一幅面皮,这之下不再是另一张面皮,而是终于流露出鲜血淋漓的血肉和骨骼。

  鲜血淋漓的内心。

  不。

  撕扯这个词太激烈了,又太泼辣了。

  是融化。

  年轻的女人什么都没有做,她就那么说着写着,脸上的神色竟乎于称的上温柔。

  电话对面凶焰滔天的中年男人,就这么直接化掉了。

  那也不是一种鲜血淋漓的感觉。

  这个感觉又太鲜活,太有生命力。

  年轻女人口中的那位先祖,K女士,卡拉·冯·伊莲娜小姐,在对方的形容里,卡拉决定走入地窖的那一刻才焕发了真正的生命。

  卡拉当了一辈子的伊莲娜小姐,但在临近死亡的时候,她终于迎接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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