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看似错误的抉择,对当时时代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甚至是所谓‘正确’的事情。而如今看上似正确的,思空见惯的正常举动,正常的话,对于当时的所有人来说,也许都需要巨大的勇气,坚定的精神,做为支撑。”
“不理解这些,就无法理解那些改变了这些,让人不再分为奴隶或者奴隶主的人的伟大。这因如此,正因种种,林肯才成为了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总统。”
伊莲娜小姐想起小时候自己学法语,读巴尔扎克的小说。
他笔下的巴黎是一个巨大的动物园。
巴尔扎克每一篇故事的主角,都是笼子里的猛兽,在自己的故事里风光无限,所向无敌。
但走出一方小小的笼子,在别人的故事里,在巴黎巨大的时代洪流里,他们脆弱的不断挣扎。
那么就以这个故事做为引言,做为本期专访的开篇语吧?
【小时候,姨妈请来为我教授十九世纪法语文学的维尔曼先生是巴尔扎克的粉丝,巴尔——】
伊莲娜小姐一心二用。
她不愿意等返回新加坡后再慢慢的梳理文字稿件,女人就这么一边在笔记本上用极快的速度撰写着采访文章的开篇引言,一边回答中年人的质问。
“因此,我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
“苏格拉底受奴隶的供养生活,这可以等同于他口中的自由是有局限的,但不等同于他对自由做出的探索就是虚假的,这是他的那个时代的小小进步。透纳热爱光荣的大英帝国,这也许意味着他对殖民贸易做出的批判是有局限的,但这不以为他在画布上所绘画出的描绘黑暗殖民历史的笔触,就充满了虚情假意,这是艺术的小小进步……”
“描绘奴隶船的作品,要比透纳所有的那些为贵族们画的肖像,都更重要。”
注意!
历史之同情——说的是K女士抗争伊莲娜家族勇气可佳。
说的是就算伊莲娜家族做了恶事,也不意味豪哥能因此把自己洗白,这是对个人责任的怯懦推脱。
可不是说,伊莲娜家族这个贵族就当的清白了!!!
更完全不等于工厂里的孩子不值得更深沉的同情。
伊莲娜小姐值得被纪念,值得尊重的原因,恰恰就在于她选择反抗她的姓氏,她的家族所代表的命运并拒绝妥协。她选择做她自己,成为自己。
坏事就是坏事。
这是洗不清的。
别理解错了。
我就是觉得读者前几卷把贵族想象的太美好了,才加的这个情节。
安娜和顾为经之间因为这个问题的矛盾,也是感情线的大主线。
我又担心大家把豪哥想的太好,他太能巧言善变,混淆了他是一只画皮鬼的本意,才让安娜指出,他这是在无耻的逃避责任,为自己的恶行开脱。
豪哥的事情是不能被容忍的,就像伊莲娜家族的历史是无法洗清的一样。
请重读顾为经的发言——“伊莲娜家族就该下地狱!”
我去。
话都说到这里了。
伊莲娜家族就该下地狱!
第786章 人间天平
“顾为经,瞧瞧看!去镜子好好的看看你自己,价值几百万美元的定制手表,价值十万美元的驼马绒大衣!法拉利跑车停在门口,真体面,像是个Tmd大伯爵一样。你是tmd的十八岁就画出《人间喧嚣》的人!Fuck!Fuck!Fuck!真的他妈吊,吊的不得了。我觉得印象派都是些老掉牙的玩意,但我要在那幅骄傲到刺眼的作品前跪下,佩服的五体投地。Holy Shit!可现在呢?十余年之后你在画什么?画漂亮的不可思议的伊莲娜小姐,画帆船,画甜蜜的环球旅行……这些都很好,画的真好。你已经是可以载入美术史的伟大画家了……可你还是曾经的那个自己么?”
这是业内所流传的在伊莲娜庄园的一次晚宴之后,亨特·布尔,外号叫做猫王布尔的画家在醉熏熏的状态下戳着顾为经的胸口,对他所说的话。
猫王布尔曾是千禧年时代公认的最有名的画家之一,尤其以跃动的笔触,神经质的社交表现和喜欢在话语里时不时的插入几个粗俗俚语而闻名。
相传。
有当时正在庄园里坐客的客人看见,那天晚上,顾为经一个人坐在壁炉边,对着炉子里哔啵作响的硬木发了很久的呆。他的影子被炉边的火光拉的很长。
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
他是否在跃动的火光之中,看到了十八岁时的自己。
……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又真假难辩,有人说做为《油画》杂志社缪斯计划旗下的头号大将,亨特·布尔和顾为经之间立场上应该是水火难容的关系,在当时的情景下,伊莲娜庄园里的晚宴不应该会邀请猫王布尔,就算邀请了亨特·布尔也不可能会说出对顾为经“佩服的五体投地,想要跪下”这种话来。也有亨特·布尔身边的人说,那人就是个不可控的疯子,精神不是很正常,没看他的外号么,他就像晚年的猫王。布尔说出什么样的话,都是有可能的……这真是他的风格。
可是抛除这一切——
“如果有一天,你平白得到了一笔钱且这笔钱数额极端巨大,你应该怎么处理?”
任何一个研究美术史的学者都会明白,这个看似像是天上掉下馅饼式的问题,却是横亘在顾为经和他的经纪人安娜·伊莲娜一生之间爱恨交织的巨大诘问。
生命缠绕在一起的两个人,在他们的人生不同阶段,都要一次次的直面这个问题,被审视灵魂,被拷问心灵,并一次次的做出回答。
顾为经在十九岁的那个夏天,在新加坡遇上了大他三岁半的安娜·伊莲娜。这是改变命运的相遇,就像布歇遇上了蓬巴杜夫人,王维遇上了玉真公主,就像十六的卢梭从雕刻家的工坊里逃跑,并遇到了华伦夫人。
历史上的大艺术家们的人生中,总是有这样的经历过往,华伦夫人让卢梭研究音乐与文学,带他来到里昂,漫步进上流社会之中。伊莲娜小姐则带给了他无数艺术世界中的机遇,让他……
顾为经一直在外界的采访里表示,他不是那种真正高贵,真正勇敢的人,他甚至不是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性格。
他不是历史上那种能够舍己为人,为人类命运而奋斗终生的真正伟大的人。
终他一生,他都说他无法触摸那些真正伟大的人灵魂曾达到的高度。
他只是一个很普通、很庸俗的普通人,他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所以他希望让这个世界也变得更好。
仅此而已。
像普通人一样,顾为经也喜欢豪车名马,红酒佳人。从他的人生轨迹之中,我们都能知道,当不到二十岁的顾为经遇上了富有而美丽的女继承人,他也像普通人一样,快速沉浸在了这种被认可,被给予的狂热喜悦之中,不能自拔。
但是艺术家顾为经的性格的另外一面,非常艺术家的那一面,终其一生,在某些方面,他又有着强烈的道德精神。
他十八岁的时候,曾冒着生命危险,拒绝了一位东南亚地下洗钱教父价值300万美元的支票,原因仅仅只是——
这钱不干净,这钱沾着血,所以他便视之如粪土。
他一生中曾多次批评过大英博物馆,诚然大英博物馆有着非常好的藏品,有着非常多非常优秀的行业学者,但是无论怎么解释,无论怎么掩盖,都永远无法遮盖这里面的大量最珍贵馆藏,都是从世界各地通过暴力掠夺而来的。
它拥有超过7万件埃及的珍贵文物,它也拥有超过2.3万件来自中国的珍贵文物。
这是它从建立之日起,就永远也无法掩盖的帝国底色。
难道只因为这是过去的历史?就能够被忘记么。
多年以后,功成名就的大艺术家沉浸在豪奢舒适的生活之中,和友人谈论诗歌、哲学和艺术,他过上了他从年少时见到四周混乱的环境起,就梦寐以求的美好人生。
可终有一天。
当我们的大艺术家顾为经从庄园华美的扶手间走过,看着墙上所摆放着的历代伊莲娜伯爵的画像。
顾为经像一个俗气的普通人一样沉睡,但他的艺术之魂会让他忽然之间惊醒。
他会询问身边的伊莲娜小姐,也会询问自己。
如今他们所安然享受的这一切,这所有的财富,土地,这四周目之可及的所有……难道不也曾在帝国时代,沾染过那些奥地利童工的血么?
伊莲娜家族的几万件文物,这里面没有一件埃及文物,也没有一件中国文物。因为历代伯爵的审美癖好,几乎90%都是各种各样的油画。按照他的经纪人的说法,超过半数都是试图讨好伊莲娜家族的艺术家们主动赠送的。
可就算如此。
靠着帝国供养,所支持起的豪奢的生活……纵然很淡很淡,可再淡……那不仍然也是帝国的底色么?
难道只是因为它是历史。
就能够被忘记么?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人生就像天平,想要拥有什么,就要放弃什么。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也许就要放弃安逸的生活。想要做个坏人,就要放弃心安理得面对死亡的权利,就要面对内心之中的惶恐不安。”
“那么,想要获得幸福呢?”
“那么,当天平的一端放上什么样的筹码——才能压过堆积如山的金钱?”
“那么,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人生真正的意义,真正要追求的东西,又应该是什么?”
这是来自历史的追问,这是来自灵魂的凝视。
顾为经和安娜·伊莲娜,讲述他们两个绵延一生的交织,就从这样的问题开始。
——节选自《来自艺术的力量·第十五版·第一卷——顾为经与安娜·伊莲娜:从心而终》第36页。
——
办公室里的气氛十分安静。
所有人或站或坐,围拢在轮椅上的女人身边,侧着耳朵静静的聆听她的发言。
书写间。
安娜的笔帽敲打了一下桌上的茶杯,在她的清澈的声线里,水面破碎,涟漪阵阵涌来。
“约翰·柯里尔有一幅著名的画作叫做《马背上的Godiva伯爵夫人》,你应该听说这幅画,先生。这不光是一幅著名的油画,Godiva伯爵夫人也是全英格兰最富盛名,最受爱戴的历史人物之一。”
“一千年以前,统治考文垂的伯爵年年都向民众征以重税,伯爵夫人听说了这件事情,心怀不忍,屡次要求丈夫减灭税款。伯爵被纠缠的不耐烦了,他勃然大怒,告诉妻子,如果Godiva夫人能脱去衣服,赤身裸体,骑在马上绕着考文垂的城市绕行整整一圈,那么伯爵就同意减免税款。谁知,伯爵夫人真的这么做了。”
“在第二天她赤身裸体,用长发遮面,骑马游街的时候。大街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出现,全考文垂的市民家家闭门关窗,以表达对这位大恩人的尊敬。传说有一个叫Tom的裁缝没有遵守约定,所以他的名字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到了一千年后的今天,在英文文化里,‘Peeping Tom’依然是偷窥狂魔的代称……”
安娜停顿片刻,她在手账本上记下了一行文字。
她这才继续说道。
“如果从今日的视角来看,Godiva夫人的故事,没准也有惺惺做态的意味。她的丈夫横征暴敛的财富,难道没有她的一份儿么?或者说,伯爵夫人既然身为考文垂领主的妻子,她日常的生活所需,难道也不是领地里的子民辛苦劳作供养所得么?那些罗马、希腊历史上所有爱民的官员,难道他们没有接受帝国的供养么?据说,Godiva夫人,可是出身最富有的大贵族家庭。”
“那么为什么,这个故事,Godiva夫人的画作,却能一举成为极富人文主义精神的艺术背景的作品。”
“我想。这就是因为跟所有一千年前,同时代伯爵夫人相比。她有身为伯爵夫人的那一面,但她愿意为了市民的利益而赤裸着身体跨上马,这便是人文主义精神。苏格拉底愿意为了自由而发声,这同样也是人文主义精神。他们拥有时代的局限性,他们也拥有自己的勇气。二者并不冲突。”
“K女士也是如此。”
“你说的没有错,K女士当然有着自己的局限性,她有身为优渥的,无忧无虑的贵族小姐的那一面。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用生命向家族抗争的勇气就不值得尊敬了。”
“K女士也好,玛丽·克萨特也好,甚至是南丁格尔,她们都有身为富家小姐的那一面,她们也都有很不富家小姐的那一面,身为女性先驱的那一面。你不能因为南丁格尔出身上流阶层,拥有更好的社会资源,就认为她的努力,她的勇气,她的事业因此轻而易举或不值得一提。更不能以次去推导出——人人都是坏人,哪怕我是个坏人,但只要我有权有势,就能被人们所歌颂。”
“豪哥。这就是你和K女士的区别,这就是你和G先生的区别。他们永远都在承担自己的责任,甚至想要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而你——”
伊莲娜小姐抬头看向办公桌上的手机。
“——你永远都在逃避自己的责任。”
“责任,人们要打仗,政客要洗钱,社会搞成这个样子,买毒品比买面粉还容易,出门担心能不能活着回来……混乱了这么多年,像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诅咒。这难道是我的责任么?”
豪哥似是抓住了女人话中的痛脚,怒气冲冲的质问道。
“你说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你说有些人只是太年轻,只要长大了,遇到和你相似的境遇就会理解你。就会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你说你和伊莲娜家族没有任何不同——”
安娜平静的回答道。
“我相信不是这样的。”
伊莲娜小姐想着就在昨天,那位年轻人忽然大笑,神色张狂却眼神安宁的大笑,然后把那张三百万欧元的支票推回给她时的模样。
“我看到的事情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