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的事情,大概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还有。不必道谢。”来双年展出席剪彩活动的纽兹兰先生也是位有趣的妙人。
他也朝着崔小明眨眨眼。
“我其实对三十年后武吉知马山上的一套别墅,是蛮心动的。我认为,说话算数是良好的美德。我还想带一件有纪念意义的藏品上飞机呢。”副主编一语双关。
“呃……当然,当然。只要您不嫌弃,我很荣幸。”
崔小明笑了。
安娜能用她的平静,传达出千百种的情感,能把四周的环境随着她的喜怒哀乐,晕染成相同的颜色。
而崔小明真的是一个能利用千百种不同的笑容来传达情感,能随着四周环境变化而变化,笑得如一只变色龙的人。
这一次。
他笑的很青涩,宛如一个被长辈夸奖了两句后,不好意思的腼腆年轻人。
他立刻双手拿着钢笔,往前走了两步,真的便把自己的纪念品钢笔递送了过去。
“麻烦帮我把它递交给后面的那位先生,谢谢。”
崔小明转过身。
他的神色立刻又变了,像是胜券在握,手握着圣旨的将军一样,走到顾为经的身边——
“印象派的作品是一场色彩、线条、斑点组成的喧嚣幻梦。相似的光影感觉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作品之上。每次看到这样的画,都如同做一场特殊的填字谜题,进行一场玄妙的色彩游戏。”
“为经。凌乱的线条,繁杂的色块,有趣的静物,它们被全部在画面间有序的组合在一了起。这就是你所说的艺术本源,也是你所讲的你在画中看到了‘人间喧嚣’吧?”
崔小明心中不屑,以他的见识,想看出这些东西?又能说出他所说出的话?
不可能。
顾为经能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就不错了,绝对没有任何可能如他一样清晰深刻。
崔小明就是要说出顾为经的心中所想,说的比他更好,说的比他更准,也说的比对方更能切中要害。
只有这样。
顾为经才更能听的进去。
崔小明是相信顾为经真的能在吴冠中的作品上看出些什么来的。
他轻视顾为经,他轻视顾为经这个人,轻视他的艺术风格,轻视他的学术修养。
可崔小明从来都没有轻视过对方的天赋,甚至从来没有轻视过对方在艺术领域,那种敏锐的洞察力。
他更是从来没有轻视过对方的绘画水平。
能十八岁就站在这里的人,能画出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人,轻视对方的天赋,就是在哪里看不起自己。
很好。
能体会到一些事情,能觉察到一些玄奥,却又无法准准确的形容出内心所思所想,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悠的人,要远远比完全的外行更容易忽悠。
懂得一些,所以受到冲击才会更大。
歌白尼在天文望远镜里看到夜晚星河的时候,也一定比普通的愚夫愚妇仰望星辰,更加震撼。
顾为经就是因为能够体悟到唐宁画的有多么好,明白她在二十岁的年纪,就画出了多么优秀的作品,才会被唐宁那句“你缺乏真正的天赋,你永远也做不到像我一样”打击的那么厉害。
就因如此。
崔小明才坚信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笑,纽兹兰的每一句话,观众的反应,他的每一句点、线、面,每一句吴冠中与每一句梵·高,都能像一击击重锤一样,击打在对方的心口。
“很敏锐的洞察力,很好,说的有道理。”
他夸奖着对方,语气含笑,声音温和有力且充满了能耐心,那种大人拉着小朋友的手教对方学习走路,走向前方……深渊的耐心。
如果能崔小明每一句都说出了顾为经的所思所想,都点破了他感受到却又说不出的那层窗户纸。
那是不是代表着,这条道路之上,崔小明比他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那是不是代表着。
崔小明的道路,要比他的道路,更正确,前路更长?
顾为经还是一幅强撑的镇定的模样。
崔小明耐心的等待着完全敲破顾为经外表宁静的瓷壳,看着震惊、疑惑、悲伤、愤怒、彷徨、犹疑、不可置信、怀疑人生等等诸多情绪一点点的如同裂缝一样爬上他的脸庞,最终将他胀的破碎时的样子。
咔嚓一下。
人所坚定的信念,所坚定的自己能成为大画家的决心,被掼在地上,那一刻无声的碎裂声,一定如同一只雨破天青云破处的汝窑茶盏被摔的粉碎——
满而皆是心碎的声音。
一定很好听。
崔小明很期待。
“你把这称之为艺术本源,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当然有权力这么说。只是我个人觉得这个词有点太大,有点太虚。为经,如果你愿意认真的想象,就会明白,这种的‘喧嚣’,骨子里,同样无非是点、线、面,黑、白、灰,红、绿、蓝组合搭配的结果。”
“人间喧嚣,人间喧嚣,什么是人间喧嚣?我们解读艺术,应该要深入到骨子里,深入到笔触之间的精髓——”
“是喧嚣而非喧闹。”顾为经轻声打断了崔小明的话。
“什么?”崔小明愣了一下。
这句话顾为经用的是汉语,两个词只有一字之差,他没明白顾为经想要表达的含义。
“本届双年展的正式的英文主题叫做‘hustle and bustle’。”
顾为经抬起头。
他看向四周的游客和人群,就像崔小明向他们解释什么是“道”一样,用英语阐释自己的理解:“hustle是忙碌、售卖、推搡的意思。bustle,则是匆忙、热闹、喧闹的意思。”
“这两个关键词组合起来,最直接的表情含义可以理解为,拥挤而繁忙的人流,拥挤而繁忙的活动。”
“用这样的词来概括雷诺阿的代表之作《煎饼磨坊的舞会》那种人挨人,人挤人,摩肩接踵的繁忙舞会场景非常贴切主题。”
顾为经清了清嗓子。
“可在有些作品面前,这个形容就显的很是不恰当了。”
“比如我参加双年展的作品,就不是关于拥挤而繁忙的人流的。又比如,眼前的这幅吴冠中先生的作品《水乡人间》。”
“小桥之上的一点红,乌蓬船之上的一点黄……无论怎么想,怎么解读,它都和繁忙和推搡扯不上任何关系。画面是干净的,是温柔的,甚至是带有一丝丝萧瑟的苦的。”
“这种感觉哪里有喧嚣了呢?是这些作品都跑题了么?是吴冠中先生的画,不应该被摆放在这里么。”
顾为经重新把视线落回了展台上的油画上。
此时此刻。
他觉得四周的喧闹减减的褪去,世界却并不因此变得孤寂,却反而变得清晰。
一只帕子,被洗掉了沾染的泥泞与尘土,最后露出下方鲜艳的朱色。
那些拥挤的人群,高举的镜头,窃窃私语的交谈声存在于顾为经的周围,却又于顾为经毫不相关。
它们只是背景的白噪音。
真正相关的仅有面前展开的画卷——
“这是火与烟的关联,你看到了漫卷的烟,而我看到了燃烧的火。”
第781章 果核里的虫眼
“顾,你知道么?”那双栗色的明亮眼眸盯着他看,“我觉得梵高的画是对安逸生活的某种矫正。”
“如果把赏析艺术当成一次牙科诊料,那么看到梵高的作品就是牙套,不同点在于,这幅牙套并非是将笔触、线条和色彩束缚的像被铁丝箍住的牙齿一样,牢牢的整齐排列,像打了蜡似的闪闪发光——”
四周的喧嚣褪去。
万籁俱静之中,人心中的那个声音就会响的格外清晰。
顾为经耳边又一次的响起了伊莲娜小姐的话语。
对方提到,刚刚那段话是谁说的来着?
约翰·罗金斯?不对,这位艺术著作家在英国名扬四海的年代,梵·高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画家,也许还在哪里当修道士呢。
它出自晚些时候的另一位英国的著名的学者西蒙·沙玛、某位《油画》杂志社的前任编辑、亦或只是安娜女士自己的随口一言?
他记不太准了。
顾为经记的很清晰的是,十几个小时以前,莱佛士酒店的底层咖啡厅里,那位年轻的艺术经理一只手拿着托盘,一只手端着手中瑰夏咖啡的杯把,露出牢牢的排列齐整,像打了蜡似的闪闪发光的牙齿,对他说道。
“——恰恰相反,这只牙套不是用来箍住牙齿。而是用来去箍住束缚本身的。紧箍住那些无聊的繁文缛节,箍住那些老旧的艺术观点。用一种更加强烈、热情、真实的姿态。让笔触在画面间自由增长。”
“你说梵高被困住了。”
女人把视线望向窗外,轻轻拿起托盘上的咖啡杯,“只有这样,只有箍住它,箍住铁箍,束缚住束缚,画布里的那个梵高……才能破困而出。”
不。
顾为经忽然意识到,这段话一定不是伊莲娜小姐由感而发的随口一言。
这样的一段话,一定是伊莲娜小姐不知在哪里读来的。
因为说的太好了。
一百分。
正中他的心底,完全说出了他心中有朦胧的感触,却又受困于艺术修养的相对浅薄,无法完全准确形容出来东西。
就因如此,这段话恰恰不可能是对方的有感而发。
顾为经跨过了多少难关,受到了多少质疑和冷眼,困在西河会馆里,经历了多少的挣扎,才最终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他才终于明白了何为卡洛尔的《雷雨天的老教堂》,什么是真正的梵高。
绘画是一颗心写给另一颗心的情书。
一个人想要明白这些东西,想要感受到那些最深层的思考,需要不仅是美术修养,需要的还有人生修养。
伊莲娜小姐明显不缺美术修养,所以她可以大谈特谈梵高的书信,说什么巴别塔,讲什么《圣经·旧约》。
这些讲的很好,没问题。
但由感而发的说出这个?
不行。
她不配。
想要有所领悟,想要能读的懂,能听的懂。
你得完全经历过这些才行,至少,至少,你得完全完全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才行。
她那般性格轻浮而骄纵的人,凭什么。安娜·伊莲娜凭什么懂什么叫被困住了,凭什么懂她自己在那里说什么么?
坐在轮椅上,腿脚不方便,并不能叫做被人生困住了。
对很多人来说,是这样的没错。
它代表了困难、挫折与磨难,它代表了脆弱与不便,它甚至代表了歧视与欺凌。但它同样也意味着勇敢、坚韧与强大,也可以代表想要战胜命运的强烈信念与反抗精神。
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