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兹兰看待问题的角度更全面一些,他以吃瓜的角度切入,“我听说就在画展开始前,顾为经的作品被调换到了角落处,我甚至听说这是酒井一成本人的意思,好像是他女儿被顾为经劈腿了还是咋的……没看昨天,她女儿都没有参加晚宴么?就是因为懒得理他。”
果然。
艺术人士都是一群很热爱八卦的人。
而八卦传到后面,往往被传的千奇百怪,什么版本的都有。
“你得考虑到,既然特别邀请了人家崔小明来,组委会这边,估计也得多多少少给人家个面子么。特邀展台都给了——”
纽兹兰又说出了一个很有力的论点。
特别邀请的艺术家和主动上赶着来参展的艺术家,在组委会心中的份量是不一样的。
哪里都免不了人情往来。
好比每届格莱美颁奖直播,组委会特别邀请在颁奖典礼上唱个歌,跳个舞的演艺明星,绝大多数到后面都能领到个奖杯回家,否则就会有粉丝喷主办方办事不讲究。
“——大奖小奖,多多少少应该会要给一个。这是他相比顾为经天然的优势。还有他的画法风格,他的画法风格也是强烈的优势。要我说,其实两个人都是蛮优秀的艺术家,只是没想到,第一次正式出道就撞在了一起。而胜利者只会有一个。”
纽兹兰无奈的说道,“大概是崔小明了,这只能是命运的恶趣味了。”
“说到这个,那你想要听听一些更劲爆的消息么?”
雨田力也声音压的更低了。
他用极低极低的嗓音说道:“我和你说过,我看到过顾为经以前参展画的初稿,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是谁先谁后,顾为经的作品又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构图。但我要说——崔小明的作品那幅《新·三身佛》和顾为经的作品《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两幅画的画面元素、构图,色彩风格很多方面都很相像。”
“你是说?”纽兹兰灵活的挑起一边眉毛。
“我什么也没说,我仅是觉得,这两幅作品,这两个年轻画家,会在同一届双年展上撞在一起,未必是什么巧合。崔小明和顾为经原本要拿来参展的作品,相像的已经略微超过巧合的界限了。”
雨田教授出神的用日式英语说道:“Bad artists copy,good artists steal(拙劣的画家模仿,伟大的画家偷窃)。这依旧非常的毕加索啊。”
“Wooh。”
副主编下意识的卷起嘴唇,轻轻喔了一声。
他有点听懂了日本学者话语里的含义,它已经触及到了双年展更深层次的阴暗面。
如果水面之下……真的存在抄袭。
无论他们两个人到底是谁抄了谁的画,顾为经模仿了崔小明,还是崔小明偷窃了顾为经,它都是件很值有门道可挖的事情。
“所以,我总觉得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最后的双年展的结果,可不好说是怎么样的。”
精壮的小个子学者用力的抽抽鼻子,像是试图在空气中嗅出点什么不寻常的味道。
他盯着崔小明充满了自信笑意的脸。
那样的笑意,在柔软中,带着一丝极深的骄傲——仿佛已经笃定的把画展的胜利桂冠,抱在了自己怀里。
这个笑容刺进了雨田力也的心。
不是讨厌,也并非喜欢或欣赏。
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
有那么一瞬间。
雨田力也想起了那天,在多摩美院健身房里,他和酒井一成谈到艺术的内核,谈到《平家物语》用雅柔的风格,写在第一卷开篇的著名的卷首诗——
“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婆罗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骄奢难久,春夜梦幻;横暴必忘,风前尘埃。秦之赵高、汉之王莽、梁之朱异……”
盛者转衰如沧桑。
春夜梦幻。
风前尘埃。
崔小明脸上的笑容触发了雨田力也特殊的物哀之情。
崔小明昨日还在还在对着顾为经高举着酒杯,无声的轻语,敬对方的枯萎与衰败。
却不料就在今日。
混血年轻人的笑容落在了雨田力也的眼中,也变成了仿佛婆罗双树上生出的鲜花一般无二的事物。
这世上的胜负种种,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崔小明带着野心与欲望,携着特邀画家的身份而来,又真的能如他所愿,将已被视为囊中之物的奖项收入怀中呢?
大概可以。
又可能不行。
眼前二人的辩论之于整个双年展,在雨田力也心中,宛如某种预言和征兆。
好似华美的祇园精舍里响起的钟声,是对传历六代,位极人臣的平家名云的预言和征兆一般。
就在刚刚。
在崔小明引经据典,大谈特谈他对吴冠中的理解,当他审问顾为经——“站在吴冠中的作品面前,你怎么能没有敬畏之心”的时候。
连雨田力也都觉得崔小明已然以一锤定音的姿态赢下了这场辩论。
可随着另一方开始发力,随着顾为经沉静而自信的声音在特邀展厅里回荡,胜负的天平又震了震。
事情……
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起来。
“唔,这家伙讲话的调调,有一点点我们杂志社那位新任的年轻女经理意思吼。”
旁边的《油画》视觉艺术栏目副主编查理·纽兹兰似乎也忽然琢磨出了些许味道。
他摸着下巴,在一旁点评道。
“挺有气势的。”
——
“……我相信艺术的力量,我相信精神的力量。很多人都没有艺术沉淀,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生活沉淀。”
顾为经的手指在另一侧的手背上轻轻的敲打。
“文盲不是美盲。就算没有任何美学基础的人,但他只要有生活基础,他就会明白。什么是美的,什么不是美的。绘画不应该是专业画家写给专业画家的投稿信——”
“——绘画应该是一颗心画给另外一颗心的情书。”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这一千个哈姆雷特,却都有着相似的本质。每一个哈姆雷特,都是那位为父复仇的丹麦王子。”
崔小明舔舔嘴角。
他感受到了人群的交头接耳。
【文盲不是美盲,没有美术基础,不是没有生活基础】——顾为经的话没有说服他,但无疑触动了一些四周的游客,甚至……没准一两位旁听的评委。
崔小明脸上保持和煦的微笑,仿佛也被顾为经话语里的热情所感染。
一股怒火却从他的胸腔中烧了起来。
蒸得他的喉咙喑哑发干。
他怎么敢,怎么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教训他崔小明艺术作品的本质是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点江山?
顾为经以为自己是谁?他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或许是有几位前辈大师看好他,他也很有天赋,但他真把自己当成那位安娜小姐了不成。
崔小明感受到四周游客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像是在用某种“责问”抽打着他。
大概,委实是有几个愚夫愚妇被顾为经那一番话给打动了。
崔小明知道自己没法立刻终止这个话题。
对方在那些人的视线中站稳了脚根,此刻避开这个话题刻意的不去听,他就赢得不够漂亮。
艺术辩论,艺术辩论。
崔小明自觉赢下了“艺术”的那部分,但是在“辩论”的那部分,会给顾为经太多的观感上的同情分。
“为经,你心中这幅画艺术本源是什么样子的——”
他摊开手,很有风度的做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姿态,同时用眼神盯着对方的眼睛。
听听也好。
他不信顾为经能三言两语,就胜过他对吴冠中绘画风格长达数年的精细研究。
崔小明刚刚的对话尽管是讲给四周的观众听的,是讲给人群里的艺术评委听的,是透过手机镜头,说给不知道身在何方的伊莲娜女士听的。
崔小明却也未尝不是说给顾为经听,用来打击对方的自信心的。
草若无心则不发芽。
人若无心则不发达。
相传商代名臣比干有昆仑神术,被剖去心脏后,仍能行走做卧如常人,路遇一卖空心菜的农妇,问对方“空心之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如何?”
若是农妇回答:“人无心可活”,比干仍可不死。可农妇回答曰:“人若无心,则既死无疑。”
于是比干当场呕血坠马而亡。
艺术也是一样的,绘画不仅关乎于技法,更关乎于信念,也就是所谓的“道心”。
崔小明嘴上说顾为经走错了路,这般画下去,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南辕北辙。
事实上,他只是在CPU对方。
这到底是不是错误的道路?崔小明并没有答案,但崔小明只是坚信自己是对的,顾为经是错的。
是的。
他不知道正确与否。
但他又坚信自己的答案是对的。
听上去有点矛盾——因为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也许本来就不那么重要。
他说钻研技法只是在走前人的老路,缺乏开拓精神。他说想要用高深的技法将不同的艺术风格粘在一起,只会像是强行将两片破碗沾在一处,根本上就大错特错。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用艺术风格将技法归纳统一,把那些点、线、面绘画风格从一开始就容纳为一体,才是真正的起炉烧窑。
可话说又回来。
吴冠中的作品难道就没有高深的绘画技法了么?
顾为经的那幅作品,也不都是由最基础的点、线、面组合而成的么?
或许顾为经走错了路,或许顾为经没有走错路。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信念。
重要的是崔小明愿意坚定的相信什么,而顾为经又愿意去坚定的相信什么。
仰光植物园外的湖边,酒井胜子告诉顾为经——
心境如瓷。
就算真走错了路,可也许技法堆积的高了,高到天外,他也能将画笔运用的如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样,取威尼斯的水和黄土高原的沙混和在一起,生生造出一条水陆兼程的道路来。
真是面对一地的碎片。
谁说没有那玄妙的技法,不可以玩一出破镜重圆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