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也许听懂了他话语里的意思,也许忽略了顾为经这种东方式含蓄式的以物喻人。
顾为经心中言谈举止高高在上的女人,竟然没有生气。
“见过。”
她温声说道,“但在咖啡馆里很少见。这是某种你的个人癖好么?听说巴菲特和某位美国总统喜欢喝可乐,而我认识一个人,他在任何场合下,无论是外交晚宴,还是和德国中央银行行长的会面,他都要求接待放准备未开封的矿泉水,他也永远都只喝矿泉水。”
“而你,则是立顿红茶?这倒是蛮艺术家式的行为方式。”
安娜端着咖啡杯,望向顾为经。
眼神深邃。
不知是否是错觉的缘故,顾为经有一刹那间觉得,伊莲娜小姐那张精致至极,又冷淡至极的脸上,好像笑了一下。
——
不知是否是错觉的缘故,安娜有一刹那间觉得,她想起的一个人。
不光是奥勒的那位古板的、吝啬的,永远只喝矿泉水的德意志银行家父亲。
身前年轻人坐在琥珀色华贵装潢风格的咖啡馆的椅子上,眉眼低垂,慢慢倒一壶廉价的立顿红茶的身影,有点像那位在喧闹艺术世界的角落,慢慢的在网上卖一幅十美元画稿的插画家。
这样的感觉稍纵即逝。
当顾为经左手放下茶杯之后,这种感觉又重新消散了。
伊莲娜小姐还是提不起来什么发展私人友谊的兴趣,她的语气,却又软化了很多。
她本就是个非常难以接近的人。
可若是有谁能够贴进她的心,能够触及她温热的那一面,她也会变得温热起来。
“我们聊聊那篇论文吧,《雷雨天的老教堂》对吧,你是第一作者。几天后,《油画》杂志社的编辑团队将会在滨海艺术中心里,对你进行相关的采访工作。”
伊莲娜小姐开口。
她直入主题。
“您会是现场的采访者么?”
顾为经想起自从他来到了新加坡以后,围绕那场逐渐临近的艺术活动种种古怪的事情,以及心中若有若无的隐忧。
“不好说。《油画》这几天的活动有很多,看看时间。恕我直言,有关那篇论文的争论也有点多,团队内部还没有得出具体的安排。”
伊莲娜小姐答出了她给予CDX画廊的那位马尔代夫艺术家,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
这并非谎言。
她从酒井胜子那里,已经了解到有关《亚洲艺术》封面论文的许多情况。
对于画作的真假,安娜心中也有了初步的主观判断。
剩下的重点,就是关于写出那篇论文的人了。
若是顾为经表现的值得她到场,伊莲娜小姐是不介意亲自主持对谈。
相反。
若是顾为经是个无趣、无聊又套路化的人,只在会场说些公式化的应付性质的言辞。
选择有那么多。
她又何必亲自要去呢?
艾略特秘书能够替伊莲娜小姐出现在Phin的讲座的坐位上,《油画》杂志团队随行的另外一位栏目主编,自然也能够替安娜出现在滨海艺术中心的镜头之前。
而安娜已经做出了准备买下顾为经手里的那幅作品的准备。
纯粹从购买投资的角度来说——顾为经那篇论文的热度越高,造假疑云越少,反而资金成本也就会越高,反之亦然。
“到时候会是一个怎么样的采访形式,我会面对怎么样的问题?”顾为经继续说道。
他想搞清楚。
为什么在老杨看来,那一天的采访会有“风险”。
真就是真。
假就是假。
甚至无关真假。
常理来看,顾为经面对的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就是学界找到了什么实锤的证据,证明了他们“卡洛尔女士是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印象派”画家这个结论是错误的。
仅此而已。
它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它却也绝非什么无法接受的结果。
艺术领域,尤其是艺术考古领域,某某画派的某某画一直都认为是某人画的,后来,找到新的准确文献资料,证明它是对方的弟子或者对方的老师的作品。
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常见了。
连那些顶尖的头部学者,知名美院的终身教授们,都难免会犯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因为材料的不足或者个人的疏忽,推导出错误的结论。
研究就是这样的。
不管是靠近真相还是察明谬误,都是学术的进步,而非学术的退步。
研究是允许失败的,研究是不怕失败的,研究也是无法避免失败的。
他和酒井胜子都只有十八岁,论文交稿的时候,甚至还不到十八岁。两个高中生会犯错误,难道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么?
当然,真要证明论文是假的,被人说闲话也许难免。
甚至社会上更会有很不好听的阴暗猜测纷至沓来,可猜测只是猜测。
猜测不能推定人有罪。
理论上。
只要实锤的不是他们在写这篇论文的时候,有意造假。
名誉上,他们就是安全的。
既然《亚洲艺术》的编辑部认为,他和酒井胜子写的这篇论文研究水平,到达了能够在他们的期刊上发表的层次,还是以封面论文的待遇发表。
那么。
可能连学术退稿这种事情,都不会发生。
而恰恰,顾为经当然清楚,他们写这篇论文时没有任何造假的意图。
可能的危险会在哪里呢?
从顾为经知道的事情来看——
理所当然的,他会觉得最大的风险来源在《油画》杂志社身上,甚至就在面前的女人身上。
第744章 顾先生和安娜小姐的第一次见面,初时气氛并不好(下)
伊莲娜小姐端起咖啡杯,直直的盯着身前穿着藏青色正装外套的男人。
咖啡馆的光线温暖而让人想要昏睡,年轻的男人乌黑色泽的瞳孔很亮,旁边墙壁之上,先锋风格的装饰画五彩斑斓。
殖民时代这里的英国人曾用鲜肉和绳网捕猎老虎。
他们在丛林中抓到老虎后,就把它剥皮,一张斑斓的虎皮售价可以轻易的超过30英镑,“1900s”的30英镑,在维多利亚女王的权柄尚且笼罩地球四分之一土地的最后的时光余韵里,英镑依旧可以价比黄金。
据说就是这种捕猎行为,让珍贵的新加坡虎彻底灭绝。
恰恰好。
当时猎人被狩猎来的老虎的地方,正是莱佛士酒店里的酒吧和康乐室。换而言之,正是他们所坐的这间房间里。
这里的陈设依旧保持着百年前的风格。
所以。
伊莲娜小姐能轻易的想象到,一百年前,对面墙上所悬挂着的五彩斑斓的招贴画的位置所在,也许正是一张张五彩斑斓的虎皮。
她嗅到了一阵腥甜的血气。
老虎吃人。
人猎老虎。
她坐在温暖宁静的咖啡馆里,手捧一杯拉花的瑰夏咖啡。
她也正坐在人生的旷野里,坐在树影摇曳的丛林之中,老虎的嘶鸣,火把的光茫,猎人的枪声,自然的腾腾热气正吹拂在她的女人脸上。
To be or not to be.
成为猎人或者成为猎物。
举着枪的猎人在四处游荡。
必须永远足够聪明、必须永远足够机敏、必须永远足够保持警惕,才能在这场人生的旷野游戏里,立于不败之地。
对于老虎来说,是如此。
对于一只动起来慢腾腾的树懒来说,更是如此。
女人眨了一下她那对漂亮的眼睛,轻声说道:“很遗憾,顾先生,这不是我能向你回答的问题。《油画》所主持的一切采访、对谈类项目,都是不会提前提供串稿的台本的。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
既然如此,她又来见我,做什么?
顾为经在心里皱了一下眉头,更加警惕了起来,心中计算着对方的这句话,是不是某种开价的方式……
或者威胁的方式。
他不是会在猎人枪口下做出妥协的人。
他不喜欢这种被逼到角落处的感觉。
“你会面对怎么样的采访,这个问题取决于你,不取决于我。不如你自己向我谈谈那篇论文吧,好么?”女人盯着他看,浅饮了一口咖啡。
即使在喝咖啡的过程里,她的身体稳定的几乎静止不动,只有耳垂上钓着的那枚圆润的珍珠,微微摇晃。
“那篇论文的第一作者是你,顾先生。通过我个人的消息渠道得知,你才是这篇论文的两位并列第一作者之中,更为重要的那一个。您写了什么,您如何写的,这才是采访的重点。只要这篇论文创作过程本身没有问题,我想不出来,你有什么一定需要提前得到台本的理由,不是么?”安娜的语气玩味。
顾为经的脸色看不出喜怒。
他靠在椅背上,掌心托着那盏骨瓷茶杯,慢慢的旋转,热气从他手心里缓缓弥散而出。
两个人的目光都笼罩在烟气里。
谁也没有退让。
几十秒钟的安静以后,顾为经把茶杯放在一边,说道:“好吧,我是一个真诚的人。出于对于伊莲娜家族的尊重,我也会真诚的回答您的问题。”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卡拉。”
伊莲娜小姐直接的报出了她最为关心的名字,“你们论文中写到的推测的名叫‘卡洛尔’的女画家的真实姓名。”
“是的。”
顾为经点点头。
“我听到酒井胜子谈及,关于卡洛尔和卡拉之间的神秘联想——那是你的主意,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