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待了一个老杨讲话的空隙,打断了对方,转头望向顾为经,她扫了一眼顾为经放在桌子上的几乎没有动过的酒杯,开口说道。
“我有事想找你聊一聊。”
安娜瞄了一眼顾为经身边期待的老杨,又额外补充了一句,“就我们两个人。”
老杨顿时蔫了下来。
委屈的像是有人丢飞盘,却不带他玩一样。
他微微有点奇怪,不解为什么自己的小段子,总是无法舔到伊莲娜小姐的开心。
“如果你对香槟不感兴趣的话?要不要去喝杯咖啡。”安娜对顾为经发出了邀请,“莱佛士酒店底层有一个独立的水吧,著名的鸡尾酒Singapore Sling(新加坡司令)就是在这里起源的,不过那里的咖啡也还可以。”
“那里僻静一点。谈话不会被人打扰。”
顾为经沉默了片刻。
“能问问您想谈什么?”
他问道。
“歌德么?我读他的书不算多,也许没有什么太深的认识。”
顾为经有自己的原则,他比对方穷很多,他比对方渺小很多,但他可以过自己的人生,不碍着人家什么,也不乞求人家的恩赐。
本就注定无法成为朋友的两个人,强行想要凑到一起,钻营上去。
这般昂着头的“认识”,也太累了。
伊莲娜小姐心中冷笑。
喏,现在又是清高的艺术家了?
做了这么多的铺垫,现在……我耐着性子私下里发出邀请,这不就是你想得到的东西么,又在那里做这种可笑的欲拒还迎的姿态。
“不谈歌德。你过几天,在滨海艺术中心里有一个座谈会对吧?《油画》杂志方面将会参与那场活动,我想事先了解一些情况,当然,不会占据你太长时间的。”
她把香槟杯也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一杯咖啡的空儿,公对公的谈话。”安娜的语气中同时夹杂了邀请、调侃和吩咐的意味。
顾为经点点头。
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也是他最开始想要找到伊莲娜小姐见面的意图所在。
他的手礼貌搭上了女人轮椅的靠背。
“电动的,不过,请便……我为你指路吧……”
老杨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在全场无数的人注视与窃窃私语中,在全场无数嘉宾都在排队等待着和伊莲娜小姐聊些什么的时候……年轻的男人推着女人轮椅,一起消失在了宴会厅的门口。
咦?
老子还有好多段子没讲呢!老子还可以舔,老子还可以汪。
老子那么大一个伊莲娜小姐,就被顾为经给整盘“抱”走啦。
竟能……
如此的霸道!
杨德康的内心非常的敏锐,他没有听到顾为经和安娜的全部对话,但他钻出来的时候,他还是隐约没来由的感受到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许的奇怪的火药味。
这方面。
他的鼻子灵的跟排爆犬一样。
再加上“段子”攻势的屡屡受挫,他胸中的杀手本能隐隐约约在鸣枪示警,刚刚他都开始思量,是不是一开始就搞错了讨好伊莲娜女士的路线。
不。
完全没有错。
老杨摸摸下巴,伊莲娜小姐明显对待顾为经,和对待其他人都不一样。
有一点点火药味没什么,安娜这种人真的对你没兴趣,搭理都懒得搭理你。就算一开始你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她也会突然抬起手,让你闭嘴。
比如崔小明的尴尬遭遇。
但顾为经——他竟然把安娜给“抱”走了!
一场两个人的私密谈话!
太奇怪了!
他凭什么有这个本事啊。
尽管顾为经的那篇论文和《油画》杂志有关,可在场嘉宾能和《油画》的采访扯上关系的多了去了。
为什么推着伊莲娜小姐远去的不是那位威尼斯金狮奖得主?为什么和女人一起喝咖啡的不是策展人米卡·唐克斯?
他们的份量都比一篇存在诸般争议的论文重的多才对。
“不对。”
“有猫腻。”
“伊莲娜小姐的态度明显不对啊!这不是一个对待第一次见面的年轻人的态度啊。”中年人心里嘀咕。
仔细再想想。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像阳光一样闪闪发光,吸引着伊莲娜小姐穿过宴会厅里的那些名人大师,径直来到顾为经的身边?
看《名侦探柯南》的经验告诉老杨,一个猜想再如何匪夷所思,当抛除其他多种多样可能性的时候,便也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个。
老杨的瞳孔猛然收缩。
思前想后。
如果不是曹老爷子私下里又打了什么招呼,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他无意中的猜测,反而贴近了事实的真相,那就是——
……
……
“老子的大金表这么牛皮的么?难道人家就吃这种清简+成熟的反差风格!”
老杨的虎躯一震。
他昂了昂下巴,胸口的粉色HelloKitty猫,似乎都笑的更明媚了一些。
原来这就是……霸道的力量。
——
“你要点点什么?”
莱佛士酒店的底层。
咖啡厅。
这家酒店一直以他们是全球仅存的几家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豪华酒店而骄傲。
他们的咖啡店的风格也是维多利亚式的。
所谓维多利亚式,就是不是在吧台点餐,也没有电子点餐台,而是有侍者将一份间金的布满英文花体字母的纯手写饮品单,递一份到每桌的顾客跟前,由他们自己勾选。
菜单经常会变。
传说真正挑剔的顾客,甚至能点出不在菜单上的隐藏品。
比如某款年份特殊的白葡萄酒,或者特别调配的手磨咖啡。
顾为经不清楚,那份漂亮的手写菜单,是不是只有一份。侍者又为什么说了一声“晚上好”之后,就直接把菜单递给了身前的女人,而非反过来。
他猜。
这依旧和权力有关。
谁点餐、谁付款……顾为经以前从来都不会在意这样的事情,曾经和莫娜一起出去玩,喝杯星巴克什么的,花销都是AA的。
可当他和伊莲娜小姐面对面的坐在一起的时候。
忽然之间。
这种对于权力关系的暗喻,无时无刻,都变得如此敏锐和清晰。
不光顾为经知道。
不光伊莲娜小姐知道。
连咖啡厅里的侍者,在顾为经和伊莲娜小姐在桌子边坐下的时候,都一瞬间便明白了,他与对方,谁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个,谁才是更有权力的那个。
正午太阳的照耀,画布上的一切细节都无所遁形。
坐在亮的像是日月晨星的女人身侧,连一份写着咖啡和鸡尾酒列表的菜单,递来时都映射出玺印一般的投影。
安娜大概不知道,对面的年轻人在想什么。
她在面前的饮品单上打了两个勾,便向着顾为经问道,“GEISHA和Blue Moutain,有什么特殊的要求么。”
“这是?”
“咖啡豆。”身边英挺的男侍者开口,“我们今天有瑰夏和蓝山两种咖啡豆提供,瑰夏是16号的,蓝山今天有20号的。(注)”
(注:咖啡豆滤网的直径,标号越高,单粒咖啡豆越大,通常也意味着咖啡的品质越好。)
顾为经依旧没有懂。
他不知道不同标号的16号与20号的咖啡豆有什么区别。
他知道他不太喜欢这种被牢牢占据主导权的感觉。
顾为经本来想说随便。
想了想,他吩咐道:“立顿红茶包……可以么?”
侍者怔了一下。
五分钟之后,饮品就被上齐了。
一杯埃塞俄比亚知名咖啡庄园所产的手冲瑰夏咖啡旁边,讲究的骨瓷茶壶里,十新元150包的立顿红茶包,正被热水蒸腾出袅袅烟气。
“您没见过立顿红茶?”
顾为经语气也稍微有点刺。
伊莲娜小姐的态度,让顾为经不太舒服。
他注意到了伊莲娜小姐的目光正落在缀在茶壶外的红茶包上扫码抽奖的二维码上,有点出神。
顾为经点这杯茶,就是在告诉对方。
我们应该是平等的。
我愿意真诚的回答您的问题,但并非我一定要求着你什么。
你喝你的珍贵的手冲咖啡。
我也可以喝我廉价的立顿红茶。
他是一个性格有点温吞的人,他的报复,他的刺,也是红茶一样温温吞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