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同道中人呐。”
正说着话,县衙的大门就被打开了,一个衙役从里头走出来,看见他们二人,便说:“两位秀才公可是来盖印的?学官马上就来了。”
他们进到衙门,然后在吏房窗前排起队。仿佛只是一瞬间,后面就被排满了。楚辞回头看去,发现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一些,最老的已经满头白发,小的看上去只十六七岁,显得特别稚嫩。
人群中有个老头,花白头发花白胡子,应该是其中最老的。他和楚辞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然后将头扭了过去。
楚辞不知道这傲娇的老头是谁,但别人这样肯定是有缘由的,他往记忆里一寻,后方才知晓,原来这位就是以前帮他启蒙的私塾先生张老爷子。
怪不得他会这样看他,自从原主离开启山书院之后,这张老爷子就把他当成是忘恩负义之徒,在村子里也是能不碰面尽量不碰面的。
而且,楚小远现在还没上学,就是因为张老夫子不肯收他。看来这个问题要尽快解决了,不然他就要错过学习最好的时机了。
就在楚辞神游之际,县里那位学官来了。他穿着一身藏蓝色长衫,淡淡地扫视了一眼排着队的人群,然后打开门进去,坐在窗户边上,拿出了一本册子。
楚辞排在第一位,伸手从窗口将秀才文书递了进去。那人接过打开一看,问道:
“平安镇长溪村楚辞?”
“正是小生。”
那人掀开册子,翻到某一页,将上面的信息对照了一下,然后就拿出一枚方形印章,在文书最后一页盖了印,上面已经有四个印了。
印好之后他把文书还给了楚辞,开始唤下一个。楚辞接过文书,退到一旁,只见上面印着嘉佑四十二年岁冬考场试印。看来这是一年换一个的了,也免得有些人作假。
当楚辞从人群中挤出来时,他发现队伍已经排的很长了。衙门门口还围着一大帮人,被衙役拦着暂时没有放进去。
粗略看去,他们县的秀才大概有两三百人。听上去还挺多的,但实际上这是多年积累下来的,县里每年能够考中的人数一般不会超过五个。
楚辞心里生出一点危机感,看来他不能再枉自托大了。从秀才的比例就可以看出举人有多难考了,万一他也屡试不第,那之前规划好的一切就都是泡影了。
从县衙回来后,楚辞开始闭门苦读,将要用到的书又重新看了一遍,书的注解也复习了,好加深印象。
他的这一行为大大影响了张文海。张文海本来把陪楚辞来县城应试当成放假了,这几天书本碰都没有碰过。这会他见比他厉害的人都这么努力了,就也赶紧回到书房,开始用功。
十二月初三日,袁山县校士馆大门打开了。校士馆就是县城的考场,它按照贡院的模式所建,前面是考棚,考场号按天地玄黄分,后面则是监考官员休息和阅卷的地方。
岁试只考一场,用时为两个时辰。故而他们不用带吃喝进去,只需将笔墨砚台准备好就行,考试的试卷会当场发下来。
楚辞提着篮子跟着队伍前进,他发现守在考场外的衙差仔细检查了各人所带的东西后便放行了,并不用脱衣服,和正式科举时不太一样。
轮到楚辞时,那个年纪大点的衙差接过他的文书一看,随意地扒拉了一下他的篮子,然后叫道:“长溪村楚秀才,天字第三号考场。”
校士馆按天地玄黄划分的考场,天字号一共三十个号房,地字号是六十个,玄字号九十个,黄字号一百八十个。
越往前环境当然是越好的,今日这个排名就是按照上次岁试的成绩排的。
楚辞从后往前,终于在靠近大堂的地方找到号房,大堂前面已经坐了几个监考官,只剩主位的县令还没来。
楚辞拉开挡在前面的木板坐了进去。他发现这号房里面仅有一张桌子,一条长凳,环境逼仄狭窄,让人一进去就感觉不适。
由于很长时间没有使用过了,昨日县衙便派了些杂役来打扫,但他们扫完天字号和地字号就走了,玄黄二号里面灰尘堆积,甚至还有蜘蛛网结在上面。
这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等级压制,真是很难让人不上进。
待人员全部坐齐之后,外面一声锣响,袁山县县令在众人的视线中走了进来。他身穿青色鸳鸯补服,头戴乌纱帽,身板挺直,面方耳阔,看上去颇有威严。
“各位都是袁山县高才,今日汇聚一堂,能使蓬荜生辉。本官自从年初上任以来,只见过其中数位,今日得见所有人,也是本官之幸。望各位严守考场纪律,莫要发现夹带藏私的现象。一经发现,革除秀才功名,当堂杖十!”
“谨遵老父母之劝诫,晚生们必当听命。”楚辞随着众人一起发声。
县令讲完了场面话后,便挥挥手示意可以开考。有一人敲了三次锣,又有一人拿出一支长香点燃,以做计时之用。
衙役们捧着纸张下来发,一共是三张纸,两张打草稿,一张用来誊录。
纸发好后,便有几个衙役手举着试题牌来回走动。
楚辞定睛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不是截搭题也不是割裂题,取得是《大学》第三章里商汤刻在澡盆上的一句话,意为人要及时反省和不断革新。
他快速将题目抄下来,然后第二块题板也出来了,要求是以草为题,写一首五言律诗。
楚辞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当年白居易应试时写得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可谓是千古流传啊。
他将这个题目也抄了下来,然后开始寻求解题之法。
变法革新应该是每个朝代发展到中后期都会做的一件事了。有些人能变法成功,有些人则一败涂地。
秦先生也和他分析过现在朝廷的形式,以左相为首的为守旧派,以右相为首的则为革新派。
现在的杨县令据说就是因为朝廷党争之故被贬下来的,以及,他是右相那一边的。
楚辞提笔在纸上写道:“作新民,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这是书中的原句,起承题之意。
“凡君子,每日必三省其身,有过而改之,不过则勉之。《诗经》有云,周虽旧朝,受天命以维新。君王亦如此,何况百姓乎?世事多变,若凡事守旧,必增乱于自身,又有何益焉……”
楚辞从变法革新的好处开始阐述,洋洋洒洒写下了几百字。写完之后,他又开始字斟句酌,以求用词尽善尽美。
好不容易将这篇文章修改好,时间便已去了大半。
楚辞没有选择先作诗,而是开始誊录文章。要知道纸就那么一张,若是匆匆忙忙写上去,恐怕会有污损,到时候盖了戳子,排名便会下降,那就不美了。
誊好文章后,楚辞松了口气,开始在纸上作诗。
写草的诗自古以来非常多,基本上都是歌颂草的生命力顽强坚韧的,要不就是述说苍凉荒芜的心境。
若楚辞是四五十岁的人,倒是可以写一下心境,但他是年轻人,如果太苍凉倒是让人不喜。
他先把韵脚填了出来,然后努力拼凑了很久,才把这首五言律诗填好。
待他将诗誊录好后,考场上的香也快要燃尽了。
“当当当”,三声锣响,衙役们下来收试卷了。坐在前面号房的自然无所畏惧,都大大方方地交了。
衙差越往后走,声音就越大,仔细听,还有呜咽声传来。
楚辞摇头叹了口气,收拾好东西,随着人群往外走去。
……
“你这篇文章写的不错,而且投其所好,想来此次岁试应该能保住名次。”秦夫子看了楚辞默出来的文章,表示还挺满意的。
“那有没有可能第一呢?”楚辞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就要看有没有更好的文章了。”秦夫子瞪了他一眼,然后放下手中的文章,走到书柜旁,抽出了一本书递给楚辞。
“这是——《黄州寒食帖》!”楚辞大喜,“先生您这是怎么借到的?太棒了!”
“棒?”
“我是说您厉害!孔山长态度那么坚决,您都能借到,实在是太厉害了!”楚辞捧着字帖爱不释手,眼睛都舍不得望向别处。
秦夫子苦笑,厉害什么?还不是投其所好嘛!
唉,可怜他珍藏的那块李廷墨,想必是回不来了。
第31章 新的同学
十二月初四, 放榜日。
张文海一早就派了家中认字的仆役去县衙门口守着, 只要榜文一贴, 便可回来通报,也不用楚辞亲自跑去, 挤的一身是汗了。
辰时正, 县衙大门打开了。两个腰间挎刀的衙差举着一张大红的纸从里面出来, 将其张贴在墙上。
上书:嘉佑四十二年冬岁试放榜。张家家仆从题头往下望, 长溪村楚辞赫然就在第一名的位置!
他高兴极了,转身便朝张家大宅跑去, 一会儿回去汇报这个消息一定能得到很多赏钱。
其他的秀才在看完名次之后,却没有急着走, 因为每次考试的前三名, 试卷都会被贴出来任人围观。
“好文章啊, 破题小巧,立意深远, 原来还能这么写呀!”大家聚在楚辞的文章底下, 满眼都是服气。
有几个书生,看完之后却面露郁色, 他们都是县学学子,站在c位的正是上次出来当和事佬的齐旭齐达远。
“达远兄, 这姓楚的竟然拿了第一, 这下他可出风头了。”
“是啊,瞧他上次嚣张成那个样子,竟然让何进、朱杰和达远兄都吃了亏, 把他们说的面红耳赤的,嘴皮子伶俐的和什么一样。幸好上次他没考中举人,不然就更加猖狂了。”张泽自以为是在说楚辞坏话,殊不知齐旭听了他的话,眼里一片冷意。
徐方悄悄捅了捅张泽,示意他看齐旭脸色。张泽回头一看,顿时有些尴尬:“达远兄,我不是说你不如那个姓楚的,你千万别误会。”
齐旭眼中冷意散去,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然的微笑:“无碍,技不如人,我自然是认的。只是那位楚兄性子刚强,眼里不容半点沙子。等明年回校之后,恐怕你我日子都不好过了。”
在场的书生都有些不快,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你身边一直有个楷模时,想必日子是非常难过的。
这姓楚的不过就是十四岁中了秀才而已,有什么好称道的,他就是运气好罢了,能被秦夫子收入门下。
秦夫子是县学先生里最年轻的举人,他才学过人,县学很多学生都希望成为他的弟子。然而这秦夫子却只讲学,从不收徒,大家也只能望他兴叹了。
但谁能料到,转年秦夫子就从启山书院那种不入流的私学里找了一个弟子,还说服山长让他免费入学。
他们好奇之下便去看那个楚辞,发现他穿着的衣服和鞋子俱都是缝缝补补的,吃的也是最末的丙菜,时下流行的玩意儿更是一件也没有,当下便有些瞧不起他。而且这楚辞性格古怪孤僻,一天到晚连个玩笑也不开,只会捧着书读。
偏偏县学的先生们都说他是个好苗子,一旦有人偷懒犯错,必拿楚辞和他们对比,这一来二去的,帮楚辞拉满了仇恨,成为了众矢之的。
楚辞十四岁考上秀才后,县学的夫子们都疯了,天天逼迫他们用功读书,功课也是以前的几倍之多,简直恨不得把每个人都变成书呆子楚辞!
楚辞因为牢狱之灾而在家休养的这段日子,也是他们在县学过的最轻松的一段时间。想到明年他要回来,大家都觉得眼前黯淡无光,纷纷回忆起了被夫子折磨的恐惧。
如果楚辞不回来读书就好了。
不知道是谁突然起了这个念头,还宣之于口。大家面面相觑之后,又垂下头叹气,谁能拦住楚辞让他不要回来呢?
“听说,这位楚兄有一表亲在隆昌书院就读,若是以县学名额相诱,难保他不会去说服楚兄。”齐旭看似不经意地出了个主意。
“这…这也太有损了吧?”张泽脱口而出。
“只是个玩笑罢了,张兄又何必当真呢。”齐旭笑着说道,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似乎全是坦然,而刚才那句话,也真的只是玩笑而已。
张泽哈哈大笑:“哈哈达远兄你真有意思。”
徐方默默扶额,这个呆子……
再说楚辞这边,当报喜的仆人一回来,张文海果然表现的比楚辞还要高兴一点。他随手就扔了个银角子给那仆人,转身向楚辞道贺。
“恭喜恭喜,楚兄这次岁试得了第一,果真是才高八斗啊!在下佩服佩服!”
方晋阳也说:“恭喜楚兄了。”
楚辞谦虚地表示这都是运气,不值一提。
张文海却不认可:“明明是楚兄你聪明,何必说是什么运气呢?今晚兄弟请你去个好地方,咱们好好庆祝一番。”
楚辞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新歌一曲令人艳,醉舞双眸敛鬓斜”的场景,他打个抖,然后努力将她们移出脑海。
“这个…就不必了吧。”他的表情有些微妙。
方晋阳了然一笑:“楚兄莫怕,那确实是个好地方,文海他胆子再大,也是不敢去那种地方的。”
楚辞释然,朝方晋阳也笑了笑。
张文海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去不去的?到底要不要去啊?”
“去去去,难得张兄请客,焉有不去之理?”楚辞笑着答应了。
是夜,几人打点好行装,步出张家大宅,朝着柳叶巷走去。
那里有一间酒馆,每次逢四夜晚,便会有一个说书先生上台说书。他讲的不是寻常话本,而是一些大家都不知道的京城或其他地方的时事要闻。
对他们这些书生来说,了解朝廷当前局势是很重要的,故而每次逢四的夜里,这里都是高朋满座,人才济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