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楚蓦地想起那块玉佩,攫取到了什么,嘴角笑意稍纵即逝,原来如此。
以口齿伶俐闻名的谢才卿却在大殿上长久的陷入了沉默。
张宁翰唇边笑意更甚。
萧昀落在谢才卿身上的目光暗藏着若有所无的考量,嘴角还有一丝谑。
见谢才卿不吭声,大太监就要叫下一个,谢才卿却忽然斩钉截铁道:“臣认为该修。”
满堂冷不丁皆愣,这人不可能不知道……
萧昀眼底一艳,嘴角笑意陡然深了:“为何?”
谢才卿笑了,扬声道:“我大宁有的是钱有的是人,还修不起一个满河大堤么!说出去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它是修不好,是耗费甚广,但它决堤一次,咱们就修它一次,区区满河大堤,朝廷都不放弃,更别说其他天灾,百姓自是信赖朝廷,安居乐业,民心所向,圣上英明,爱民如子!”
萧昀大笑。
这话实在取巧,全是马屁,颇有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味道,朝臣却也不少跟着笑。
这话实在是长他大宁朝廷颜面,长圣上的颜面,虽于治河没什么实际帮助,听着却痛快舒服。
不过若真论见识,自是张宁翰更胜一筹,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但是圣上笑了……
不少老狐狸低下了头。
点状元点状元,说白了还不是陛下挑自己喜欢的身边人……
身侧张宁翰冷笑一声。
哗众取宠之徒,圣上不可能因为这么一个溜须拍马的答复,弃他选谢才卿,否则如何对得住其他仕子?
萧昀收了笑意,转头淡瞥向谢遮。
谢遮会意,立马下来,走到国子监祭酒跟前,凑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原本还满意地盯着张宁翰的国子监祭酒转眼脸色煞白,浑身开始发抖,目光闪烁地想要往顶上看,又不敢,屁股从凳子上一点点往下滑,俨然要跪下:“陛……”
朝臣都注意到了这一幕,一时额上生汗。
萧昀含笑看向国子监祭酒:“这两位的答复,朕都颇为满意,爱卿以为孰优孰劣?”
国子监祭酒浑身颤如筛糠,结结巴巴道:“自是谢才卿!”
张宁翰猛地听见这么一句,满脸难以置信……
他和他约定门生……
萧昀笑眯眯地:“那另一位呢?爱卿觉着如何?”
国子监祭酒转头,指着张宁瀚,厉声道:“一派胡言!妖言惑众!我大宁国威岂可因区区一条满河葬送!你是何居心,该当何罪?!”
张宁翰如坠冰窖,大脑一片空白,愣在原地许久,终于也开始打颤,最后“扑通”一声跪下:“圣上恕罪!草民罪该万死!”
顶上好半天没说话,整个大殿死一样安静。
“好好一个策问,这是做什么?”萧昀乐了,看向国子监祭酒,“爱卿学问深厚,桃李遍天下,都觉得谢才卿好,那朕自是没什么异议,快起来吧。”
国子监祭酒磨蹭了好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腿有些发软,被人扶到一边。
萧昀皱眉:“这人殿前失仪、实在聒噪——”
他话音未落,谢遮已经招呼人把张宁翰拉出去了。
群臣汗流浃背,面有惧色。
江怀楚松了口气,心头微悸。
这就是那个哑巴亏。
国子监祭酒应当是同张宁翰私下做了一些有违科举公平的交易,刚才那个满河问题,应当是国子监祭酒提点过张宁翰的。
萧昀发问,张宁翰按照被提点的那样答,萧昀再叫谢遮猝不及防地“敲打”国子监祭酒,国子监祭酒又惊又恐之下,自会弃车保帅,反咬张宁翰一口,向圣上表忠心,将功折罪。
萧昀送玉,自己若是不知道那块玉的主人是萧昀,肯定会误以为那个暗中朝自己使眼色指点自己的朝臣就是玉的主人,从而按他的指点作和张宁翰大同小异的答复,同被打为“妖言惑众”之人,落得和张宁翰一个下场……
国子监祭酒要,但要敲打震慑,张宁翰不要,所以拖出去了。
至于他,送了他块玉,是恶意引导,也是自暴破绽,吃哑巴亏滚回峻州还是状元及第,全看他造化。
不动声色,步步杀招,一石数鸟。
是大宁皇帝萧昀没错。
第12章
堂堂缘祁张氏子就这么拖下去了,之后的几个仕子都发挥失常,他们自命不凡、志得意满地进来,终于意识到了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头顶之人是大宁百年来最英明神武的皇帝。
他们那些考前自以为是的钻营伎俩,根本瞒不过陛下的眼睛,陛下不计较,只杀鸡儆猴,是心胸宽广。
他们只有效忠陛下这一条道,非要走旁门左道,张宁瀚就是下场。
所有仕子都收了心思。
皇帝一个个问过,目光转了个圈儿,最后落回最前列的谢才卿身上。
朝臣瞬间心里有数,心道时隔进十年,竟是要出一个寒门状元。
大太监叫谢才卿出列,萧昀随手抓起茶盏喝了大半口。
谢才卿立到中央,万众瞩目。
萧昀撂下茶盏,身体前倾,结实有力的手臂撑着大腿,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眼前人,眼神堪称肆无忌惮。
和他比起来,底下那个实在文弱,比以魁梧著称的大宁人小了足足一圈儿,细胳膊细腰细腿的,白净漂亮得很,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像颗又圆又润爱干净的白珍珠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金窟窿,更显得无助空虚了,仿佛下一秒表面就要沾上脏兮兮的金粉,然后嚎啕大哭。
明明已经过了关了,萧昀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逗他欺负他,眼中戏笑一闪而过:“谢才子,朕还有一问。”
白珍珠怔了怔,乖乖地,并不抬头:“愿闻其详。”
“朕听闻,逸仙楼里,谢才子说了一句‘南怀逸配’,是也不是?”
白珍珠心头猛地咯噔了一下。
不少朝臣脸色骤变,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谢才卿心向敌国,贬低圣上,是死罪,往小了说,谢才卿甚至有功,大还是小,全凭圣上心意。
不少仕子眼中闪过幸灾乐祸。
“是。”江怀楚抿了抿唇,心念疾闪,思索应对之策。
他没想过萧昀会提。
萧昀要真小肚鸡肠至此,不顾颜面非杀他不可,那他只能鱼死网破脱身,这里有不少都是他的人……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江怀楚袖中手指稳稳夹住三根毒针。
萧昀上下打量着他,莫名笑了一声。
白珍珠头低得更深,鸦羽般的长睫簌簌轻颤。
一阵漫长的沉默里,像是恐吓够了人,萧昀懒散一笑:“来来来,抬头,瞧瞧朕,南怀逸你见不到,朕还是行的,朕与南怀逸孰美?”
“……”江怀楚冷不丁震惊地银针差点掉了,怔了片刻,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红。
怎么会有人如此厚颜无耻,朝臣仕子俱在,众目睽睽不说,殿试场上问,这话转头就能被当做考题传遍整个大宁,还会被写进史书里,供后世考生兢兢业业研究琢磨。
“……”满朝文武瞪直了眼睛,震惊地说不出话,过后都暗咳嗽,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朝谢才卿投去同情一瞥。
不得不说,问得是流氓了些,学问还是在的。
江怀楚攥着手指。
这题也不好答,改口说萧昀天下第一美,就是见风使舵、两面三刀,坚持皇兄美,是表里如一了,却要下了萧昀的面子,触怒萧昀,说一样美,萧昀不会容许这么一个耍滑头的回答。
无非是考他随机应变,怎么从这么一个刁钻的问题里脱身。
天下第一美男子当然是皇兄,可这个时候……
满堂憋笑,盯着表面镇定自若其实势必如站针毡的谢才卿。
“谢才子倒是脸皮薄,不吭声,要朕到你眼跟前让你仔细瞧瞧么?”萧昀作势就要起身,“来来来,朕倒也不嫌麻烦。”
“……”江怀楚咬牙,立马抬头,冷不丁对上了一双含谑的漆黑眼眸。
那人眉眼浓墨重彩,乍一对上,帝王威压和战场厮杀磨砺出来的进攻侵略性,混合着几分真情假意难辨的调笑,在心头瞬间炸开,让人下意识被他带进去,忘掉所思所想,汗流浃背,错漏百出。
一个眼神就轻易叫人方寸大乱。
江怀楚从小到大被他皇兄用眼神恐吓惯了,很快定住心神。
眼前人比他皇兄高,肩张腰挺,身形也比他皇兄显得有力强健不少,五官相比他皇兄更立体深邃,没有南鄀人眉目的柔和缱绻,高眉骨高鼻梁,薄唇,眉目间有几分匪气,表情断然也是大开大合的。
男子一身玄衣,大宁的龙袍和南鄀不同,是黑金色的,一条金丝巨龙盘旋其上,张牙舞爪,凌厉震慑,男子衣襟微敞,袖子随意捋起。
繁琐庄严的龙袍,给他穿出了常服的感觉。
第一眼瞧上去,冲击力极强,定是比他皇兄更招女子喜欢。
但他肯定没他皇兄耐看,江怀楚在心里小声道。
江怀楚在遵皇命抬头看皇帝,萧昀也在居高临下用正眼瞧他。
上回只是远远一瞥,只记得个模糊轮廓和感觉,这回仔细瞧了,不由心道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不像男子的男子,也不是像女人,就是……
他也说不上来,辞藻匮乏。
他常见的男子都像个山,身体梆硬,胸膛鼓胀,腰壮腿粗,声如洪钟,一举一动都大刀阔斧,就是以风雅俊逸闻名的谢遮,也是略显坚毅的面孔和高大健美的身形。
可眼前人就是漂亮,比他见过的所有美人都漂亮,不是娇弱的漂亮,是那种静立在那儿会自己发莹光的漂亮,像个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可不得小心点捧着,要不然碎了。
萧昀越想越好笑,勉强装出个人样来:“如何?”
江怀楚微微有点心不在焉。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萧昀,不是从画像上。
皇兄静时庄逸,萧昀动时传神,画像难摹,当然耐看还是皇兄耐看,也符合他一贯审美。
不过老庄主没诓他,萧昀长这样,五官和面部轮廓没有任何瑕疵,孩子如果还丑了,那一定是天公不作美。
他抛开不合时宜的杂念,正想昧着良心改口夸萧昀,细思之间,心念微动。
既然说什么都不是最好的答复,那倒不如……不说。
萧昀问了,他也不一定要口头答。
萧昀以为人前一向规矩的谢才卿瞧上一眼就会立即低头,谢才卿却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脸瞧,像是看呆了,脸慢慢红了起来。
他白,脸色稍有变化,就尤其明显,一点绯红映在他莹白润泽的肌肤上,让他整个人都鲜活生动了起来。
萧昀愣了下,嘴角一点点翘起来,压都压不住。
见谢才卿肆无忌惮直视天颜如此之久,大太监呵斥:“放肆!”
夜明珠蓦地惊觉,垂下眼睫,有些心神不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