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凡心里微动,看着他问道,“那你不是本地人?”
下乡也有个过程,最开始的时候,是大城市里面还没有安排工作的初高中毕业生下乡,后来才逐渐往县乡一级蔓延,只是这个蔓延的过程有点快,几乎算是同一年。
但如果说是第一批,那就肯定是从大城市来的。
可是听他讲话,分明就是本地口音。
安全笑着点头,“我老家是上海的,当时全国八个城市,BJ、上海、天津、杭州、南京、武汉、成都、重庆,这些地方的人要往外派,其他地方的都是就近安排,我就属于要外派的范围,结果就来了这里。”
陈凡咧着嘴眨眨眼,有点无言以对。从大城市来到这个小乡村,还成了公社干部,那基本上断了回上海的可能性。
安全看到陈凡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这样的表情,他这些年看过太多。
但是他却似乎很开心,仰着头笑道,“哈哈,我算是运气好的,好多人都分到云南、XJ、内蒙、黑龙江,我好歹还在内地,虽然比不上分到崇明的人,但这里靠江,回一趟上海,从这里出发,搭车换船三四天就可以到,比那些人好多啰。”
陈凡呵呵笑着,心里想着这位也是个乐天派。
杨传福在一旁笑着说道,“三四天有什么用,你还不是一次都没回。”
“嗐。”
安全笑容不减,晃晃脑袋说道,“没钱啊,路费倒是只要十几块钱,但是从这里到县城,从县城到地委,一动就要钱。那时候我们都还倒欠口粮,头一次过年还是你老爹可怜我们,送来一斤肉,二十个人分着吃,要不然连点油荤都没有。”
叶树宝正抽着烟,突然呛了一口,一边咳嗽一边指着他,好一会儿才笑骂道,“你还好意思说没点油荤,偷6队的狗子也就算了,还偷到7队,我那条狗子才养了一年,你们也下得去手。”
安全立刻挤眉弄眼,“天大的冤枉,这事跟我没关系啊,你看我这样子,不被狗咬就不错了,哪里还偷得了狗。”
杨传福在一旁点着头,“嗯,你是不偷狗,你吃狗肉,口里的骚味三天都没散。”
以安全的厚脸皮,也不禁稍微红了下,“哎呀,你们都知道啊?”
叶树宝叼着烟,瞟了他一眼,“要不然呢?卢家湾虽然人不少,但是你们来之前,连根针都没丢过,你们一来,一年就无声无息丢了七八条狗,狗子看见你们都绕路走。”
安全咧着嘴呵呵直笑,“这个真跟我没关系,我也没吃狗肉,就用他们吃剩的汤底子煮了点青菜面条,尝了点味道。”
陈凡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知青点里人才辈出啊,能无声无息地将狗子摸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队长轻笑了两声,吐出一口烟雾,“都是十几岁的小年轻,好多人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估计连袜子都没洗过一双,一下子就到了这里,缺吃少穿,还要干重农活,能怎么办呢。”
安全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默默抽了两口烟,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又突然一笑,说道,“我们那一批还算好的,过来才一年,就碰上城里大招工,陆陆续续的都回了城。后来的才可怜,好多都待满3年才走。”
他转头看向陈凡,笑道,“我们那次的招工名额是真不少,除了能满足当年的毕业生,出来的人也是成批成批的往回走。我当时就想啊,这么多名额,总能有我一个吧,结果……”
他突然拍了拍大腿,眼泪都快笑出来,“你猜怎么着?我等到招工结束,就等来家里一封电报,上面两个字,‘满了’!
没办法,这拨满了,那就等下一拨吧。然后过了没多久,县里的各大单位也开始扩招,这次是学历高的优先,那些跟我一样没能被招走的,干脆就去了县里单位上班,也算是‘洗脚上岸’,不用再种地。
当时我就想啊,城里那么多工厂,这招工不能只有一次吧?我还是想回上海,就没跟他们一起去,继续等。
这一等又是一年,这一年因为大招工,那些毕业生早就定好了单位接收,没有新的知青下来。有段时间知青点就我一个人守着,守啊守,守到72年的知青都来了,我也没能等到大招工。
后来跟在上海的同学通信,才知道自从那次大招工之后,学校又恢复了教学秩序,工厂再也不差人。中专生、大学生都包分配,初中和高中毕业生不包分配,虽然是优先招工对象,但是数量又多,有些就要自谋出路,没有单位接收的就要下乡。
为了不下乡,抢那几个漏出来的新名额,多少人都打破了狗脑子,我也就绝了回城这条路的想法。
本来我已经做好扎根卢家湾的思想准备,打算就在这里过一辈子。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又碰上公社招工,虽然名额只有几个,但我的资历最深、学历最高,就被推荐去了公社,然后一直干到现在。”
这些事情叶树宝和杨传福都知道,他这是说给陈凡听的。
没别的意思,就是吹吹水,扯扯淡,追忆一番往昔。
聊了一阵子,一根烟也抽完了,陈凡又给他们续上。
安全接过烟,再一转头,便看见那个画架子,“陈老师画的什么?”
说着便走了过去。
陈凡他们便也跟着挪步,走到画板前。
安全看着画板上的素描,不禁连连点头,转过脸惊讶地看着陈凡,“厉害呀,这么逼真的素描,而且每个细节都很清晰,可不容易画出来。”
陈凡有些好奇,“安干部也懂画?”
安全摆摆手,“别叫什么安干部,那是老叶老杨调侃我的,看得起就叫我一声全哥,或者叫老安,都行。”
随即笑道,“我不懂画,不过我老婆会一点,她家就在浙江美院附近,以前经常跟学校的老师学画画,要不是中间美院停办了两年,她估计还能考进去。上不了大学,就只能跟我一样到这里插队,也是没机会回城。
不过她在红星大队插队,后来也是进了公社单位,干脆我俩就凑一起了,她在家里经常画画,我也就会看一些。”
陈凡顿时恍然,他上海的,他老婆杭州的,结果两人在千里之外的南湖公社相遇上了,也是缘分。
这时安全低头掸了掸烟灰,突然看到箩筐里的两只小兔子,不禁有些好奇,“你带两只兔子干嘛,这两只太小,可没肉。”
陈凡笑道,“这不是吃的,我打算找几对兔子试着养殖,要是能成功,也给生产队添个副业。”
“养兔子?”
安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反正你们卢家湾不缺兽医,应该能解决兔子容易生病的问题。”
随即又看着他问道,“但是兔子苗可不好买,你这小兔子是从哪里买的?”
陈凡笑了笑,说道,“我这小兔子可不是买来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杨队长突然拦住他,“等等。”
然后指着安全,笑道,“打个赌,你要是能猜到兔子的来历,我输你一顿酒菜,保证有鸡有肉,你要是输了,我不要多,一条东海烟。”
安全也是个乐子人,当即一拍大腿,“赌了。”
随后眼珠滴溜溜地转,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再去看陈凡,只能看见他笑而不语,便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哪个社员抓了个兔子窝,你买来的?”
陈凡微笑着摇头,“不是。”
安全又想了想,然后一拍巴掌,“我知道了,你跟兽医站的关系不错,请他们帮忙收的?”
陈凡依然摇头,“也不是。”
安全顿时有些麻了,又连猜了好几个,却还是不对。
最后没办法,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猜不出来。”
杨队长当即得意地笑,“哈哈哈哈,这是小陈养的鸟抓回来的!”
安全瞬间瞪大眼睛,“鸟抓回来的?”
就在这时,天上传来一声鸣叫,“啾啾。”
陈凡立刻抬头望去,指着天上的黑影笑道,“看看,又送兔子来了。”
第224章 酒桌上谈
在众人的目光中,燕隼俯冲而下,在距离地面只有五六米的地方,精准地将小兔子投向陈凡。
陈凡的武功也没有白练,伸手一抓,便将小兔子抄在手里,检查了一下,发现除了有点呆,别的没什么影响。
只是呆而已,应该和刚才那两只兔子一样,是坐了一回“飞机”吓的。别说呆,就算是傻了,也不影响生长繁殖。
算上今天的三只,这几天时间,陈凡已经攒了24只小兔子,正好公母各半,可以开始搞繁殖大业。
看着振翅高飞的燕隼,安全惊讶得合不拢嘴,等到燕隼飞远,他才转头看向陈凡,脸色满是不可思议,“你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没等陈凡说话,杨传福就笑道,“哪里是训练的哦,这是腊月20几的时候,他在雪地里捡到的,当时那只鸟翅膀受了伤,要不是碰到他,多半不是被狐狸、黄皮子叼走,就是被狗子吃掉,所以伤好以后,那只鸟就赖上他,不过也不白吃白住,几乎天天都能抓一只兔子带回去,这件事我们全队的人都知道。”
说话的时候,那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可惜他自己知道自家事,就算是被他碰上,只怕那只鸟也只会成为碗里的肉,而不是每天一只兔子!
陈凡在一旁呵呵笑着,默认了杨队长的说法。
最早送的兔子,是当着民兵连的人送的,这事瞒都瞒不住,不过也没必要瞒。
不比多年以后野生动物都少见,这年头农村里通灵的动物多的是,人们听了,顶多当做谈资,没人会觉得奇怪。
听说是大鸟主动报恩,安全也没了话说,满脸遗憾地看着陈凡,“我还以为你会驯鸟,想请你帮我驯只老鹰呢,看来没戏了。”
哪个男人还没有个放鹰逐犬的梦啊,要是能弄只鹰带回去,肯定是谁见谁羡慕。这个陈老师怎么就不会驯鹰呢?
可是转头想想又觉得很正常,陈老师已经够多才多艺了,要是还会驯鸟,他都不敢想这人是怎么会那么多东西的?
陈凡听到他的话,顿时满头黑线,驯老鹰?伱还真敢想。
先不管我能不能驯,问题是你上哪儿抓老鹰去?!
老鹰会飞,你也会飞啊?
聊了两句,安全低头看了看箩筐里的兔子,抬起头正色说道,“既然要繁殖、搞副业,那就要抓紧时间,总结好经验,然后再在大队里面实施。如果刚开始兔子数量不够,或者其他资源不足,那就从小规模开始做,再慢慢扩大。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管说。
除了公社里面,县里我也有点关系。当年我们那一批知青,招工回城的只有一半,还有9个人去了县里单位,现在基本上都在领导岗位上,我跟他们打声招呼,很多事情都很好解决。这也算不上什么假公济私,提供点工作便利还是很方便。”
看到他的脸色,陈凡就知道他在聊工作的时候不开玩笑,便也认真地点了点头,“有困难肯定会找大队领导和你,不过我的想法是,尽量利用现有条件,把兔子寄养在各户社员家里面。
相比集中化的大规模养殖,这种分散养殖模式虽然不利于资源的集约化有效利用,但是能在一定程度上规避大规模养殖带来的疾病传染风险,同时通过发动群众,也能解决一部分饲料问题。
等兔子养殖成熟,出栏的时候,再按照提前敲定的比例,给社员们结算工分。”
顿了一下,脸色又有些犹豫,“就是不知道这样合不合规矩。”
严格说起来,这算是养殖版的“包产到户”,他对现在的红线还是不够了解,如果这个行不通的话,就只能按照生产队副业的经营模式去做。
就是在固定的场地、用固定的人员去做事,相当于一个小型作坊式的养殖场。
听到陈凡的话,叶树宝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别说这兔子还属于生产队,就算分给每个户头,算他们自己的产业,那不是也跟养鸡养鸭一样的道理,只要能忙得过来,多养几只兔子算什么?!”
安全也笑了笑,对着陈凡说道,“你现在的心态,就跟我们当年刚到这里的时候一样,什么都怕错,我教你一个标准,你就好分辨了。”
陈凡立刻好奇地问道,“什么标准?”
安全伸出手,在周围画了个圈,“凡是跟土地沾边的,都要谨慎再谨慎。”
然后两手一摊,笑道,“跟土地没关系的,都可以放心大胆的去做,就算你养一百只鸡,只要能顾得过来,这里也没人管你。要是哪天来阵风、刮个倒春寒,你就要抢先把鸡卖出去,只要能脱手,照样没有事。”
陈凡眨眨眼,心里有点明悟。
这年头各地的风气不一样,有的地方严、有的地方松,至少在南湖公社这一块,算是比较松的,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就没人去管。
不过说是这么说,但真正去动的,却是凤毛麟角。
倒不是因为敢不敢的问题,用安全的话来说,养一百只鸡,也要照顾得来才行。资源就这么多,本钱没有,鸡苗和饲料都是问题,还要修建鸡舍,现在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土墙屋,哪来的钱去修建符合标准的砖瓦房鸡舍?
再加上江南一带物产丰饶,只要按部就班,总能保证衣食无忧。如此一来,有“求变”心态和需求的老百姓就更少,所以也就没几个人去做“出格”的事。
就在陈凡思考的时候,安全转身对着叶树宝说道,“叶哥,我觉得陈老师的这个想法很好,而且他已经开始行动,为繁殖兔子、扩大养殖规模做准备,我们是不是找杨书记他们开个会,把一些细节定下来?”
叶树宝点头说道,“是要开个会,本来前些天我们就有这个想法,利用好卢家湾兽医多的优势,搞一个养殖场的副业出来。
只不过先是小陈他们要去兽医站进修、拿证,后来又是春耕,结果到今天也没时间来管这个事。
就算今天你不提,等忙完这一阵,我们也会找小陈一起,把这个事定下来。”
安全沉吟两秒,抬起头笑道,“这样,择日不如撞日,正好我今天过来,按照规矩,你们要招待我一顿酒饭,……”
不等他把话说完,杨传福就连连挥手,满脸嫌弃的样子,“哎哟,哪有你这样的人。以前别的干部过来蹲点,我们都是三催四请,还要人拉,他才上酒桌,结果到了你这里,开口就是要酒饭,你怕不是个酒囊饭袋。”
安全咧着嘴呵呵直笑,“那不一样啊,他们是客,客肯定要客气一下。我这是回娘家,前几年我结婚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卢家湾6队就是我的娘家,老队长就是我老舅,你就是我大哥,我蹭我老舅一顿酒饭,有什么问题?!
而且今天还是为了工作,有事酒桌上谈,既不耽误工作,也不耽误吃饭,一举两得,多好。”
面对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杨传福也没辙,转身对着叶树宝说道,“那今天晚上就来我这里,再叫上杨书记和张队长、肖队长。”
他又指了指陈凡,“再加上小陈,在我家里搞一桌,既给老安接风洗尘,顺便也讨论一下建养殖场的事。”
叶树宝点点头,“行啊,那今天就加个班,这桌饭记大队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