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紫龙疑惑不解。
迎着朋友们的目光,方言耸了耸肩,有所保留地说出《人民文学》的困境,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没想到就连《人民文学》都难成这个样儿了嘛。”
铁甯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无不欷歔,哀叹着80年代初那个文学的黄金年代似乎不再了。
“所以我才想着能不能借这个机会,找你们约几篇稿子?”
方言笑了笑,“当然,有已经写好还没投稿的就更好了。”
蒋紫龙回忆:“我记得坐火车的时候,铁甯跟我讲过她最近写了个部长篇,叫、叫……”
“玫瑰门!”
当听到铁甯愿意把小说交给《人民文学》发表,方言乐不可支,到底还是老同学靠谱。
不一会儿的工夫,靠着面子果实,为《人民文学》约到了将近十部作品,短中长篇都有。
方言收获颇丰,笑的合不拢嘴,“待会儿到了溢芳轩,我请大家喝茶,以茶代酒,以表谢意!”
“岩子客气了。”
“是啊,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也算是为华夏文学尽一份力。”
“不错不错,就像我们为什么会答应客串《诗意的年代》,不就是冲着宣传文学嘛!”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余桦抖了个机灵,提了个建议。
“吕导不是给了我们三个问题,其中一个是跟电影有关,其余两个是文学方面的?”
“第一个是这个时代还有没有诗意,第二个是对眼下媒体包括电影、电视的看法。”
铁甯点了点头。
“按吕导的意思,在开拍前要我们海聊一下,把笔会的气氛和感觉先给弄出来。”
余桦建议道:“我看不如待会儿到了溢芳轩以后,大家一边喝茶,一边围绕着第一个问题讨论,然后讨论出的结果是不是可以登在《人民文学》上,做成一个有关‘诗意的年代’的文学专题?”
蒋紫龙颔首:“这个主意不错,岩子你可以考虑一下。”
“那么咱们就抓紧登山吧,到了溢芳轩,大家好好香山论剑一番。”
方言加快脚步,带着众人来到露天的茶座。
一缕缕热气从杯中缓缓升起,茶香飘溢,茶汤浓厚,一扫方才爬山的劳累。
王硕一边品茶,一边抛砖引玉:“诗意是文人酸性的一种表现。”
“这还可就不对了。”
铁甯道:“诗意是对生活的一种热情。诗意不是存在于某个年代,它存在于某个人身上。”
钟阿城也很是赞同道:“我觉得诗靠的是意向,这个意向是无法言表的,歌咏言,诗言志,诗歌承载的诗意,正是这个‘志’,可能是胸怀大志的志,也可能是壮志未酬的志,如今的环境,是非常理智的时代,诗意也就无处栖息了。”
在场的作家们对此各抒己见,提出了不尽相同的看法。
余桦把目光投向方言,“方老师,您怎么看?”
方言悠悠道:“很多人觉得80年代初比80年代末要更有诗意,可我却觉得现在比过去更有诗意,因为它允许诗意的存在,这在过去是不允许的。不管什么样的生活,诗意是肯定存在的。诗意是颓废至极才会产生的东西,被社会拒绝至极,身心全部落到最低点,诗意就产生了……”
“岩子这话有几分道理!”
蒋紫龙点了点头,余光里瞥见正在充当记录员的石铁生。
铁甯饮了口茶,润润嗓子,跟方言他们开始闲聊起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电影男主角是谁?
钟阿城道:“好像是王志闻,北电84级表演系学生。”
“女主角呢?”铁甯诧异不已。
钟阿城扶了扶眼镜说:“是朱菻。”
“朱菻?!”
铁甯等人咋舌不已,完全没料到这么大的一个腕儿居然也愿意来?
钟阿城眼里带着几分感激,“这都多亏了方老师,本来打算是在中戏和北电里挑一个女学生,但朱菻看在方老师的面子上,同意来参演这种新人导演拍摄的实验性质电影。”
第785章 诗意的远去
2天后,电影特邀的作者嘉宾悉数来到燕京,导演的吕乐和编剧刘仪伟第一时间把众人召集到北影厂的一间会议室,这里也是今后《诗意的年代》的拍摄场地。
“电影的前半段就是讨论我们给出的‘什么是诗意’这两个问题。”
吕乐环顾四周,言简意赅地讲戏道:“然后到了笔会的间歇,朱菻扮演的陈晓会在宾馆偶遇大学时同在中文系的恋人、王志闻扮演的赵子轩,他们已经各自为人父母,彼此相见,旧情踌蹰着不敢复萌,两人最终按耐不住,闲游叙旧……”
铁甯好奇不已,“后面呢?他们的结局呢?”
刘仪伟说:“他们的故事就在犹豫不决中戛然而止,至于他们俩的结局,就交给在场的诸位。”
方言饶有兴趣道:“这就是你给我们的第三个问题吧?”
“方老师您猜的一点儿也没错。”
吕乐说,两人最终的结果如何完全是个开放式结局,而这个答案则交给作家们来联想构思。
每个作家最后要对着摄影机答这个问题:后来他们到底怎么着了?
“什么都可以讲?”
王硕露出玩味的笑容。
吕乐道:“没错,请各位尽情天马行空,无所顾忌。”
王硕追问道:“哪怕是旧情复燃到床上都可以?”
见吕乐毫不犹豫地点头,立刻就有人朝婚外情的方向猜测,最不济也是个精神出轨。
铁甯、王安逸等人看了眼方言,仿佛代入到女主角一般,坚持两人之间绝不可能有暧昧之举。
总之,猜测什么的都有,有的猜测会像《半生缘》里的沈世钧与顾曼桢,重逢爱意汹涌。
也有的猜测两人在后悔彼此没有走到一起,在缅怀过去的同时,畅想他们假如结婚后的未来。
当然也有比较奇葩的,比如郑渊杰就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也许他们就在看动画片。”
“岩子,你从刚才就一直不说话,你倒是说说看。”
铁甯好奇道:“到底是支持他们那种婚外情的说法,还是我们这种坚持家庭责任的主张。”
方言左看看,右看看,“为什么两者不能结合一下呢?”
此话一出,满堂一片哗然,忠贞和出轨,婚外情跟家庭责任,完全是两个对立面,如何能结合?
“这个嘛……”
方言道:“两个各自都有家庭的人的确旧情复燃,并且就在笔会举办的这段期间,散过步,跳过舞,感情日渐升温,也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能走到一起,但面对迟来的爱情和家庭责任的抉择时,女方选择了后者,男方选择了成全,笨拙地抵挡着不知究竟是对过往还是对彼此不切实际的怀恋。”
“嘶!”
王硕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故事怎么听着比“直接上硬菜”还那么刺激?
“他们在一起四天的完美之恋,换来了半生的彼此怀念。”
方言把自己魔改过的《廊桥遗梦》,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众人无不深陷在这个刺激暧昧但却不下流的故事中,特别是像铁甯、王安逸这种女性。
原本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朱菻却轻咦了一声,“这个似乎跟《花样年华》很像。”
“是有点像,但并不完全像,《花样年华》是没有勇敢地迈出第一步。”
方言道:“而这个故事是大胆地迈出了第一步,却很有责任很理智地收回迈向深渊的脚。”
朱菻总觉得意有所指,紧紧凝视着他的侧脸,耳畔边却听到吕乐拍手叫好。
“方老师您这想出来的结局真的是太妙了!”
“是啊是啊。”
刘仪伟目光炽热,迫不及待地想要他点评下自己构思创作的剧本。
“拍一部完全由作家来主导的电影,这个举动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都可以算是电影史上的一个创举。”方言想了半天,除了这个优点以外,整部电影乏善可陈,甚至没有什么值得夸奖的地方。
吕乐和刘仪伟互看一眼,倍受鼓舞。
于是又闲聊了一会儿后,电影正式开拍,四台摄影机架在东南西北方位,把方言、王硕、铁甯、石铁生等在场所有作家都囊括进镜头中,活脱脱就是纪录片的拍法。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开聊吧?”
钟阿城作为电影的编剧之一,又作为这回笔会的主持人,扫视了一圈。
只听“啪嗒”一声,场记板这么一打,吕乐等剧组人员就直勾勾地看着余桦、铁甯他们交谈。
因为先前爬香山的时候,不少人在溢芳轩就聊过“什么是诗意”的话题,所以心里早有准备和思路,就比如钟阿城抛砖引玉,从华夏怎么打孔子的时候有了诗聊起,聊到基督教文明进入华夏,到诗怎么就在现代没落了,余桦依旧是坚持之前的看法,讨论这个问题,就是“文人一种酸性的表现”。
当然,也有没参加爬香山的人第一次提出自己的观点。
石铁生就针对刚才王硕说“这个时代没有诗意”,坚决反对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诗意。只要你认为你的生活是诗意的,你就是诗意的。诗意哪里都有,诗意是可以创造的。诗意很干净、很纯洁,每个时代的诗意都是一样的。最关键的是,你对诗意还有所期待。”
“我同意王硕的一半看法,我也觉得诗意在这个年代渐渐远去。”
蒋紫龙直截了当地说,这完全是大势所迫,是文学式微和市场化的时代形势所迫。
“是啊,现在的文学环境完全跟以前没法比。”
“文学尚且如此,更何况赖文学而生存的诗意呢?”
“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诗意在远去,文学也在衰落。”
“………”
《诗意的年代》的整整前半段,都是作家们信马由缰大谈特谈什么是诗意,但聊着聊着,话题就歪楼了,开始追忆80年代黄金期的文学,对那个“浪漫主义诗意”充满一种既充满无奈又不无理想的缅怀,话里话外都无不透着一股伤感,那就是华夏文学兴盛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
就在众人伤春悲秋时,会场不时有个漂亮姑娘入画出画,或拎暖壶续水,或换走桌上烟缸。
若非不是事先知道“朱菻”是电影的女主角,还以为就是当地文联的工作人员。
此时的她凝望着低头喝茶的方言,从开机到现在始终一言不发,仿佛是电影里的龙套演员。
反倒是说个不停的王硕、余桦、铁甯等人,成了电影中占重头戏的主角!
一直到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悲观消极到极致的言论,“文学说不定已经死了”,方言才开口:
“文学怎么会死!”
一下子,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方言,之前还是主角的他们顷刻间都成了peichen方言的配角!
第786章 文学不死(终章)
“方老师觉得当代文学并没有死?”
“当然,除非人类消亡,文学才会死亡!”
方言眼神坚定,语气里充满着不容置疑。
啪地一声,朱菻看到他拍案而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身影,一时间竟忘记了演戏。
非但是她忘记了,吕乐作为导演,也没有第一时间喊咔,而是任由方言发挥和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