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房内,薛宝钗已停止了哭泣,只是两只眼睛都有些泛红,仿佛被雨水打湿的花瓣,带着几分脆弱与隐忍。
薛姨妈的心中已是涌出悔意,这么快就已后悔应允将薛宝钗许给姜念为妾,后悔刚才立下许妾文约了。
她已在心里责怪自己了,也在责怪薛宝钗。
薛姨妈用责备的语气对薛宝钗道:“宝丫头,适才你怎就应下了呢?若非你先应下,我……我或许就推拒了,不至于将你许给那霸道的姜念为妾了,更不会立下劳什子的许妾文约了。”
薛宝钗神色郁郁:“那姜大爷执意要咱们家如此回报,妈和哥哥当时又都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便不想让妈和哥哥继续为难了,也想着,或许这便是我的命吧。咱们家今日确实欠了他天大的恩情,我便替家里偿还了这份大恩。否则,他不肯罢休,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呢。”
薛姨妈神色愤懑:“我现在就已后悔了,适才就不该应允的,更不该立那劳什子的文约。好在,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待咱们平安进京后,便请你舅舅出面与那姜念周旋,你舅舅乃京营节度使,又受今上器重的。纵然那姜念来历神秘不凡,你舅舅多半能拿回许妾文约,令他打消纳你为妾的念头。”
薛宝钗闻言微蹙两弯如烟似雾的远山眉:“妈,如此怕是不妥。他于咱们家有大恩,为妾之事已应下,也立了文约,他又要帮咱们处置劫案与尸首,还要一路护卫咱们进京……若咱们平安进京后,妈却请舅舅去降伏他,岂不就……”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她心里想说的是,岂不就相当于恩将仇报了?因觉得不该对母亲说这种话儿,让母亲难堪,才忙住了口。
薛姨妈却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禁啐道:“呸!我向来说你哥哥糊涂,你这小两岁的妹妹是个聪慧过人的,怎今日你也犯起糊涂来了?适才你应下为妾之事,也就罢了,眼下怎又说出这种话了?”
薛宝钗平日少被薛姨妈责怪的,此刻被薛姨妈这般数落,一时间,心内是既尴尬又惭愧,忙低了低头,躲开了薛姨妈如钉子般的目光。
薛姨妈辩解了起来:“我晓得那姜念于咱们有大恩,咱们也理当报恩,不可知恩不报的。可他让你为妾,这委实过分了。我是要请你舅舅与他好好说说,他若明理,这也称不上‘降伏’。届时,咱们家改以重金酬谢,一万两银子若还不能叫他满意,那便出二万两银子,他收了这许多银钱,咱们家便是报恩于他了。”
薛宝钗低着头不作声,心中暗道:“这可不就是要降伏他么!”
她口头上不想再与薛姨妈争辩,知道薛姨妈心意已决,又自认有理,她再争辩,只会徒增薛姨妈的不满。
薛姨妈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也晓得,咱们之所以要进京,明面上的理由,是要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打点都中的几处生意,以及望亲的。但更重要的,是在都中为你挑一个夫婿,须得是豪门贵胄子弟才好。因你父亲早就不在了,你哥哥年轻,不谙世事,没多大能为,咱们家已是日渐凋敝,唯有指望你嫁个好夫婿,咱们家也好仰仗你的夫家帮衬。”
薛宝钗依然低着头不作声,这事儿薛姨妈早对她说过的。
这种通过联姻为家族谋利之事,在这个时代再普遍不过。
薛宝钗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命,命中注定了,自己的婚姻要被薛姨妈用来为薛家谋利。
只是薛宝钗未曾料到,自己的命中竟是突然冒出了姜念这个“天魔星”。
她认为,自己许给姜念为妾室,以此回报姜念对薛家的大恩,就是在为薛家付出。
所以今日,她才会说出“这便是我的命”这句话。
这句话,既是她对命运的无奈接受,也是她对家族责任的默默承担。
薛姨妈又继续道:“其实,还有一事儿,我尚未与你言明的。你舅舅与我都有念头,想着把你许给你姨爹姨妈的嫡子宝玉。你姨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封过荣国公的,纵然荣国府如今比不得从前风光,也实乃豪门贵胄。此番进京,我也正欲投靠他家。虽则你姨妈与我是一母所生的姊妹,单凭这层关系,也不好多仰仗他家,若你能与宝玉结成姻缘,咱们家便好多仰仗他家了。”
薛宝钗闻言,心里一震。
她此前倒是不知,舅舅和母亲竟有这般打算。
薛姨妈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姜念身上,郁闷道:“却不承望,咱们家竟是撞上了姜念这么个霸道的哥儿。他来历神秘不凡,多半是个豪门贵胄子弟,瞧着又是个有能为的,年纪也与你相配。若他要娶你为妻,这倒多半是好事儿了,可他偏只要纳你为妾。这如何使得?如此,你舅舅与我的筹谋都白费了,咱们家也会因此跌份儿,往后会愈发凋敝了。”
薛宝钗依旧默不作声,只是低垂着眼眸,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薛姨妈用坚决的语气道:“所以,许妾这事儿,必须得请你舅舅出面撤销。”
她又叹了口气,郁郁道:“怕的是,即便这事儿撤销了,也会在都中传开,届时你的名节大损,咱们家也会名声大损,想将你许个好夫婿,可就难了,许给宝玉,也难了……”
薛宝钗也不禁跟着叹了口气。
母亲的一番又一番话,让她心中的忧虑又加深了。
她忧虑于,进京后纵然请舅舅王子腾出面找姜念周旋,那姜念也多半不会轻易撤销许妾之事,不知届时又会闹出怎样的风波,或许舅舅王子腾会动用强横的手段对付那姜念吧?她可是晓得,她舅舅王子腾是个性格狠辣的。
虽说她巴不得能撤销许妾之事,心底又不想姜念受舅舅强横压制……
第27章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薛蟠确实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此前遭遇水匪时,薛蟠曾对下人们放言,今日若能击退水匪,每人赏银五百两。虽说今日的水匪并非被薛家下人们击退,是被姜念一行人吓跑,薛蟠还是兑现了此言。
侥幸活下来的谢季兴、利儿及一个男仆,都获得了五百两银子的赏赐,牺牲的三个男仆的家眷,也都获得了五百两银子的抚恤。
唯有死去的小厮吉儿,无家眷随在薛家大船上,他的家眷在江宁,薛蟠打算以后再抚恤他的家眷。
事实上,吉儿与牺牲的三个男仆不同,他不算牺牲,因他并未参与战斗,不是战斗而死,他是为了保护自己,躲在薛蟠身后,不幸被李六一箭射死,做了薛蟠的替死鬼。
其中有个牺牲的男仆,并非死在薛家大船的甲板上,而是跌落水中被水匪砍杀,尸首在大运河的河水里。
薛蟠念及薛家与这个男仆的主仆之情,念及这个男仆算是为薛家牺牲,又见这个男仆的家眷哭求着打捞尸首。于是,薛蟠在征得薛姨妈、姜念的同意后,决定打捞。
天空仍在下雨,不利于打捞。
好在,姜家大船上备有一叶小舟,可用来打捞,也有两名水性甚好的船夫,春日下水又不会寒冷,薛蟠给了他们一笔银子,他们都欣然接受了这次的打捞任务。
另外,从男仆落水到打捞之时,相隔的时间很短,虽则下雨了,下的只是绵绵细雨,在这短时间内,此段大运河的流速一直平缓,男仆的尸首应该就漂浮在落水处附近的水面。
因为如此,没耗费多久,男仆的尸首就被打捞上来,与另两个男仆及吉儿的尸首“团聚”了。
只是,这四具尸首想“落叶归根”,却是不能了。
四具尸首甚至不便在薛家大船上久放,虽说是春季,又是雨天,尸首久置仍恐生瘟疫。
好在,这个时代大运河沿线的水驿星罗棋布,单是枣庄府境内就有数个水驿。
姜家大船在前,薛家大船紧随其后,两艘大船行船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了其中一个水驿。
由贺赟领着薛蟠,将劫案报给了水驿管理部门,且将四具尸首葬在了水驿的墓地。
因贺赟亮出了五品龙禁尉的身份,又悄悄与驿丞说此行乃奉忠怡亲王之召进京,水驿的驿丞、典史、巡检等人都未敢刁难使坏。
否则,若单凭薛姨妈、薛蟠一行薛家人,来到水驿报备劫案,且带着四具尸首,又带着惊人家当,哪怕她们抬出了王子腾的名号,也多半会被刁难,至少会被勒索一笔钱财。
景宁帝在位晚期,由于景宁帝怠政、皇子们夺嫡、党争加剧、财政亏空等原因,导致大庆官场严重腐败。
就大运河这块而言,甚至有一些官府捕役与水匪勾结或亲自参与劫掠,沿线水驿腐败也就司空见惯了。
景宁帝之所以禅位于他的皇四子,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他看重四皇子的铁腕治腐、整饬吏治之能……
……
……
经过了大运河的枣庄段,若一切顺利,再有十日左右的行程,便可抵达大运河的北方终点,即顺天府的通州。
这日,姜家大船、薛家大船已驶入了直隶省境内。
下晚时分,两艘大船湾住了船。
夕阳正在西下,橘黄色的余晖笼罩着芦苇丛,水鸟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将夕阳的倒影揉碎成金箔,随波荡漾。
岸上没人,只有几棵树稀疏地立着,远远的有几户人家正在生火做晚饭,几道炊烟一起窜出,都是碧青的,也都是直的,仿佛天地间竖着几支粗大的笔,在暮色中书写着亘古的寂寞。
那几道碧青直上的炊烟,都有着柴火的气息,也都有着饭菜的香气。只不知那几户人家是否有游子远在他乡?是否有游子在外求学或营生?若有,这几道炊烟便也是归家的路标,与晚霞交织成了乡愁。
两艘大船静静地泊在岸边。
姜念负手立于甲板上,凝望着岸边的景色,暂时忘却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与枯燥,感受到的是宁静与温暖。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自己的前世,飘回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那个村庄,仿佛听到了祖母在暮色中呼唤他回家吃晚饭的声音……
然而,他已远离了那个故乡,不是空间上的远离,而是时空上的远离,那个故乡真真是遥不可及了!
他已身在这个异时空的红楼世界,且已快速融入了其中。
但那个故乡,将会始终存于他的心中,是他心底的一片净土,也是他灵魂的一种寄托。
“大爷,这岸上的景色真美,我瞧着倒是比那日咱们在江宁秦淮河上见到的景色还美呢。”
侍立在姜念身后的香菱,情不自禁发出了赞叹。
姜念突然念出了一句诗:“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香菱疑惑:“大爷是在念诗么?”
姜念点了点头:“这句诗很符合眼前的景色。”
香菱嫣然一笑:“大爷可否再念一遍?我仔细听听。”
姜念又念了一遍:“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香菱仔细听着,眼中闪出思索的光芒,奈何,她仔细品味后,却是抿了抿双唇,尴尬地说道:“我识字不多,读诗更少,倒是不解这句诗的妙处。”
姜念简单解释道:“这句诗是在说,夕阳西下时,河边的渡口余晖未尽,村庄里升起了炊烟,妙在‘余’字和‘上’字。”
香菱又尴尬地说道:“我不解这二字有何妙处,不过大爷说妙,那一定就是妙的了。”
姜念微微一笑:“往后你多读书识字,保不定将来还能自己作诗。”
香菱眼睛一亮,欣喜地“嗯”了一声。
虽说她是丫鬟,但她的念大爷却鼓励她多读书识字,她的母亲封氏文化不低,学识不浅,正可以好好教导她。
“大爷竟说我将来能作诗?若如此,那可就太好了。”
这一刻,香菱的心中仿佛点亮了一盏明灯……
姜念的出现,让薛家比原著时间线提早进京了,薛家动身进京前,泰顺帝还没颁布备选才人、赞赏的旨意,薛家进京的目的主要就不是这点了。
第28章 生日在上巳节
已是三月初三,距离薛家、姜家由江宁动身进京,都已过了二十几天。
这日午后,姜家大船、薛家大船停靠在了直隶省境内的一个水驿。
姜念突然登上了薛家大船,且提出要见薛姨妈、薛宝钗,这让薛姨妈、薛宝钗都不禁有些惊疑。
盖因,自那日姜念登上薛家大船让薛姨妈写下许妾文约后,近十天来,姜念都没再亲自登上薛家大船。
“今日他怎突然亲自登上我家大船了?有何事要与我们商议的?该不会是眼看着即将抵达都中了,他又来与我们提许妾之事了……”
薛姨妈、薛宝钗都心生疑惑,也都有些紧张。
近十天过去了,对于许妾之事,薛姨妈心中的悔意已深了。
在薛蟠的引领下,姜念步入一间宽敞的舱房,见到了薛姨妈、薛宝钗,母女俩虽都紧张,却都故作镇定地看着他。
姜念落座后,丫鬟莺儿给他斟来一杯茶,他虽接了,却没打算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薛姨妈、薛宝钗,薛宝钗与他对视了一眼后,便尴尬地低了低头,避开了他锐利的目光。
薛姨妈忍不住先开口了:“目下是午后,距傍晚尚有二个时辰的,姜大爷若要在水驿休息过夜,大可去前头的水驿,为何停在了此处?”
姜念这才开口道:“因今日是三月初三。”
薛姨妈、薛宝钗及薛蟠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话?今日三月初三,跟薛姨妈的问话有关系吗?
薛姨妈见姜念说了一句便停下,且又继续凝视薛宝钗了,她干咳了一声,只好继续主动问道:“莫非今日有什么特别之处?”
姜念竟露出了一抹微笑:“今日是我的生日。”
薛姨妈、薛宝钗、薛蟠闻言恍然。
薛姨妈不禁在心内啐道:“这位霸道的哥儿,生日竟是三月初三,怪道呢,他可不就像个鬼一样缠上咱们薛家了么!”
农历三月初三,是姜念今生的生日,他前世的生日并非这日。
在这个时代,农历三月初三生日,有好的说法,也有坏的说法。
好的说法是,这日被认为是轩辕皇帝的诞辰,在这日出生之人,被认为与黄帝有着特殊缘分,继而被认为是有福之人。
这日也被认为是王母娘娘的生日,在这日出生之人,被认为有仙缘,道教的信徒会在这日烧香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