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黄巢军的主力,如今正在洛阳城周边活动,虽然没能攻破城墙,却在城外焚毁了许多士族门阀的庄园,还把恭陵的地面建筑拆了个干干净净。
恭陵虽非帝皇陵寝,却是唐高宗李治与天后武则天长子李弘的陵墓。哪怕并不是挖坟掘墓,只是烧了陵园,也非小事。
正如焰帅自己所说,出了这么大事,如果她还杀不了王仙芝,各方的攻讦弹劾,就足以逼得她仰药自尽。
但王仙芝既死,焰帅拒绝回救洛阳的决断,便可以全部用大局解释过去。焰帅不但无过,反而讨贼有大功。
朱温、尚让领着突围出来的队伍进入河南道地面后,便只有黄巢的外甥林言和庶侄黄皓领着几千兵来迎接,据他们说,段红烟如今仍跟在黄巢身边作战。
黄巢部草军虽然训练严整,如汉将军程不识一般“正部曲行伍营陈”,组织纪律较王仙芝部强很多。然而相比王仙芝帐下群雄济济,黄巢除了三个徒弟,还真没多少得力人才可用。
朱温心知黄巢部草军除去辅兵杂役,真正的战兵也就一万五千人。如今王盟主战死,王仙芝部草军残兵万余人被救出,虽然黄巢部实力将极大扩充,但要完美消化,其实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林言与朱温已经相当熟稔,他和朱温述了一番别情,感慨了王仙芝那样绝世人物,竟然就这样没了,便与朱温、尚让合兵,引他们去与主力会师。
“刘汉宏跑了。”朱温对林言道:“那个兖州的碎嘴讼棍,我早该杀了他的。”
刘汉宏跟着大部队一直越过大别山,并作为前锋冲击一支官军,作战极为勇猛,斩获甚多。随后,他却带着一批辎重逃去投降了官军。
“证明了自己的战力,才不会被官军杀掉。”林言叹息道:“他当年也是作为兖州小吏,从雪帅齐克让军中劫持辎重投靠了王盟主。”
那次行动规模不大,并非齐克让或寇谦之指挥,而是交给了“南斗六星”之首的燕凌空。此事也导致齐克让评价燕凌空没有独当一面之能。
没想到草军败撤之际,又被这家伙故技重施。
总有一批无耻小人能够通过这样的反复横跳提高自己的地位。
不过对于朱温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下次见到那张惹人厌烦的脸,朱温有再正当不过的理由砍下他的脑袋。
噩耗早已由探骑带到黄巢的案头。
回到大军的朱温,才知道,得到王仙芝死讯之后,师尊黄巢数日内一直将自己关在帅帐内,数日未进水米,极少说话,也不见任何人。
王仙芝这位自幼相识的生死之交蓦然弃世,实在令黄巢感到无以言表的悲痛。
当晨曦再次拂在大地之上时,众将才看见黄巢自帐内步出。
焰帅马上要回师河洛,大军也到了必须转移的时候了。
黄巢一袭金盔金甲,步履稳健,但脸上有着掩盖不住的憔悴,仅仅是几天,他就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他忽地摘去了头盔,头上并无发簪束发,满头发丝便在长风中鼓荡。
众人惊异地看见,黄巢原来满头的黑发,竟已彻底变成霜白的颜色,迎风猎猎飞舞。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满头的霜发,越发衬托出黄巢心中的悲郁凄怆。
红尘之中,有几知己。子期既逝,伯牙绝弦。
黄巢扬首向天,以手叩击刀环,其声铿锵。
他干裂的嘴唇翕张,忽然开始长吟。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说话间,悲风忽起,满营旌旗猎猎作响。
这是白居易追悼元稹的诗句,却实在太能体现黄巢此刻的心境。
场中,十多位草军洗荡洛阳周边时被俘的士族高官被绑缚在木柱上,双臂向两边张开,衣衫单薄,眼中满是悚惧。
“若是仙芝兄无虞,任由众位家属将你们赎回,也绝非什么大事。”黄巢声音平淡,却无可置疑。
“但他死了,只能拿你们这些高门士族,作为给他殉葬的第一滴血。
言毕,黄巢亲自举刀而至。
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视庶民为蝼蚁的高门子弟,当束手就戮时,一样是浑身颤抖,发出阵阵悲鸣,乃至哀告求饶,与那些面对税吏瑟瑟发抖的百姓,又有什么区别?
“盐帅,你不能杀我们!”
“王盟主之死与吾辈无关,我等也未曾建言过镇压义军之事……”
“咱们死了,朝廷一定会震怒的……”
“我等对义师有用!若盐帅不想要招安,咱们愿意降顺,奉盐帅为主,效犬马之劳……”
“饶命呵!”
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京兆韦氏、兰陵萧氏、吴郡陆氏……
黄巢打量着这些被草军所俘的官员们,心中默默念着他们的“高贵出身”。
当年他曾无比羡慕过这些人可以几乎不费任何努力,便获得他黄巢梦寐以求的功名。
然而这些人面对死亡的态度,却让他感觉到如此丑陋。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些家伙在天家的羽翼下,吞噬尽了百姓的膏血。面对死亡的阴影,却全无气节,像犬彘一样摇尾乞怜。
黄巢神色转作漠然,手中大刀以稳定的节奏劈下,一刀一个,不快也不慢。
一道又一道血幕溅上高天。
求饶声渐渐变成了恶毒的咒骂,但黄巢完全置若罔闻。
有达官临死前怨毒地向他喷出浓痰,也被他刀风席卷,荡飞出去。
不多时,十多位大唐高官,头颅全数骨碌碌滚落在空地当中,只留下绑缚在木架上的无头尸首。
众将士默默看着这一切,知道自今日起,草军与朝廷的矛盾将不可能调和。
然而威震天下的王仙芝盟主都死了,谁还会再有寻求妥协的念头?蕲州江岸上的三万游魂,又怎会让人再对朝廷有什么念想?
黄巢斩杀一众唐廷达官之后,取出一坛酒液,一掌击碎,酒水奔涌而出,洒落于地面,和地上的鲜血混合在一起。
酒香浓烈,带着一股刺人鼻腔的气味,正是黄巢用汉代技术蒸取的烧酒。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
归来!往恐危身些。”
黄巢袍襟临风,怆然长歌,唱的正是三闾大夫屈原《楚辞》中的《招魂》篇。
他头上白发随风飘荡,而此时军中也兀出许多灵旗白幡,当风舞动。漫天纸钱飘起,洋洋洒洒而下,与黄巢满头白发映作一色。
黄巢所招,不仅是一生挚友王仙芝的英灵,更有葬身长江边的三万草军将士的魂魄。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蕲州一战之后,黄巢一夜白发,三军缟素。
所有人都知道,王仙芝的鲜血不会白流。
庄重的祭祀之后,人人眼中皆含满了泪水,畏惧之心被勇气所代替。
他们耳边回荡着黄巢振聋发聩的话语。
“焰帅以为杀害了仙芝兄,就是折断江湖的脊梁。”
“但仙芝兄堂堂正正地站着死,江湖的脊梁便无可折断。一个王仙芝倒下,千千万万个王仙芝站起来。”
“甄燃玉眼里,她杀了武林的‘陆地神仙’,是‘斩仙’。那我们报仇,便是‘弑神’,斩下大唐女武神的首级,彻底结束四帅的不败神话。”
“大唐四帅,如同支撑着帝国的四根天柱。只要切断其中一根,那便如同共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缺,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帝国自以为万世不移的根基,将轰然崩塌。”
“诸位可愿随巢做那水神共工,与天地一战,至死方休?”
朱温在一旁默默扫视着群情激昂的人群。
古人云:抗兵相若,则哀者胜矣。
千算万算,算的是人心。
焰帅算无遗策,也未曾算到王仙芝能将自己的末路,以绝世的武力雄姿,塑造出气撼山河的悲壮。
而黄巢则延续着王仙芝的壮志,将人心中的复仇哀壮之意,点燃到了极致。
蕲州的战尘已经落幕,下一场决战却近在咫尺。
所有人都明白,黄巢与焰帅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
而命运为他们预定的决死战场,又在何方?
第87章 合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