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为了魏王的豪情壮志,更是为了欢迎这位新来的晚辈。
在天阙中,他们有许多人,本可以选择唐朝太宗皇帝的那个国度,享受子孙供奉给他们的氤氲香火,却都回到了魏王之国。
他们终忘不了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瓦岗遗梦。
这一刻,王仙芝真正感觉到此生无悔!
盘坐于地的躯体,在此时,才彻底消散了最后一丝气息。
江水滔滔,东流而去,河岸的泥土都被战血染红。这一刻,江涛突然汹涌,卷起一座座倾山雪浪,似在为绝代宗师送行。
江风自南向北席卷而来,忽然无数木叶如黑云般萧萧而至,遮天蔽日,它们在风中发出阵阵悲鸣,而后像密雨般向军阵中落下。
天色不时何时已经转作阴沉,太阳只在云堆里透出小半张脸。山川草木,都含上了悲壮之色。
“他真的死了。”有唐军战士颤巍巍地将手指探到王仙芝鼻端。
“西楚霸王,怕也不过如此。”有人长叹着道。
大别山中,层雾弥漫之内,朱温、孟楷等人一边行军,亦居高临下,亲眼目睹了王仙芝从容赴死的全部过程。
“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我孟绝海他日若能死得如此慷慨壮烈,也不枉此生,胜过在病榻上窝窝囊囊地死去!”
孟楷天性豪气干云,认为武人命运的归宿,就该在沙场。
像王仙芝这样纵横一世,慷慨而死,余威仍如泰山,覆压人心,岂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终末。
朱温道:“那待师尊平定了天下,你有个七十上下的年纪,去讨伐胡虏,像先轸一样免胄陷阵,给自己找个死地最好了。”
他并不觉得孟楷这话不吉利,因为慷慨激昂,视死如归,本是孟楷的天性。
何况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乱世之中,若真能活到七十岁,还能上阵冲杀,马革裹尸,也实在堪称痛快一生。
至于其余的草军战士,都被王仙芝的壮烈谢幕震撼得无以复加,说不出半句话。
不信青春唤不回,不容青史尽成灰。低回海上成功宴,万里江山酒一杯。
在这个没有门阀士族(希望今后也不再有)的时代,大家与笔者一起来敬一杯酒,也算给盟主壮行吧。
至于最后那个天阙之国,无神论者把这个理解成盟主生命尽头看到的幻象也可以,这种事至少是符合濒死体验理论的。
第76章 会师
疾驰的马队如同一根长矛划过荆汉的平野,在地面上卷起阵阵烟尘,将荆北群山遥遥甩在身后。
大别山、桐柏山之间的义阳三关在短短一两个月里,已经易手了数次。
第一次是王仙芝用尚让计策,踏雪奇袭,攻破义阳三关。第二次是焰帅甄燃玉派兵击溃了王仙芝驻扎在三关的留守部队,夺回三关。
第三次,就是现在这次。
朱温否决了霍存提出的由大别山翻山越岭而过的建议,决定正面攻打三关。
“骡子比马稳,耐力好,所以葬刺史的淮西骡军可以踏雪穿越大量畏途巉岩。咱们牵马过去,不仅浪费时日,要是马受惊,更会导致兄弟们成批坠下山崖。”
好在对于一千多人的骑兵队而言,并不需要攻陷全部三座要隘,只需要打下其中一座,就能穿过去了。正好,王仙芝的部队撤走前放火烧毁了关塞里剩余的辎重和箭楼等木制工事,导致三关现在并不好守。
草军骑士下马步战,发出震动夜空的呐喊,一起扑过堑壕,冲到礼山关城墙根下。他们缚槊为梯,先登者捉住长槊尖头,由后面的人握紧末端冲向城墙,将他们顶至墙上。犹如汹涌而来的波涛,每一浪都把数十人顶上城。
尽管有人或没踩稳,或遭遇守军长矛戳刺,带着土灰坠下城头,但每次皆有人顺利地站上城墙。
且,当勇冠三军的孟楷也落上城头时,战局已没了悬念。
孟楷上城时身披轻便的半身皮甲,不戴兜鍪,也未负大斧,只带了把横刀,刀刃笔直如矢,湛然生光,却在信手挥砍间将死亡倾泻洒落。
许多官军战士虽然靠铠甲挡住孟楷的劈砍,却直接被巨力从城头甩下,跌得头破血流,非死即伤。
随着更多后继者攀上来,守军更是顾此失彼,疲于应对。不多时,他们纷纷大呼着向关隘另一头逃去。
突然一声轰然巨响,尘烟腾腾,扑人眼鼻。原来是杀入城内的草军战士从内侧砍断了铁索,城门口的吊桥坠落下来。城下的草军,纷纷自门洞中杀入,如狼似虎,在昏黄的滚滚烟尘中扑入城内。
夺城之后,朱温等人全不迟延,马上纵骑向东南而行,到大别山变得南北极厚的东部,又沿着蜿蜒的鸟道进入到巍峨的群山之中。
击溃了一支焰帅麾下的巡逻部队之后,他们很快夺取了制高点,亲眼目睹了王仙芝就义的全程,眼睁睁看着官军斩下王仙芝的首级,预备用石灰和麝香处理之后,送往长安。
至于躯体,有人试图戮尸折辱,却被焰帅阻止。甄燃玉下令将王仙芝残躯泼油点火,放在柴草丛中焚烧,化作灰烬之后,洒于大江之中。
绝代宗师的遗体,就这样被熊熊烈焰所吞噬,化作灰烬之后,随滚滚长江东去,最终了无痕迹。
正如后世一首词所唱: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而群山之中,朱温率领的骑队,也终于与尚让聚集起来的败兵相逢。
朱温用玩味的眼神,打量着尚让,以及他身边的曹师雄、柴存、秦彦、刘汉宏、王重隐、李重霸、毕师铎、徐唐莒、许勍、常宏、蔡温球、楚彦威、王重霸等诸将。
能够在惨败中保全下这么多大将,除了王仙芝盟主舍生取义的殊死奋战之外,尚让的长进确实也很大。
当然,屡次找茬自己的碎嘴讼棍刘汉宏竟然还活着,也让朱温很是不爽——朱温清清楚楚,在泰山设计阴自己,一定有这家伙一份。
“尚郎君,你是打算将部队向北带去吗?”朱温问道。
尚让点点头。
“那可糟糕极了。”
说完,朱温拍马过去,到尚让身边,而后甩手直接飞了他一记耳光,直接抽得尚让面颊浮肿凸起,鲜明地印着五根红彤彤的指印。
朱温叹气道:“你看起来已经努力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很想揍你。”
可能是因为朱温看到蠢人就很烦躁。
尚让当然并不蠢,还很聪明。但他过于高估了自己的智慧,在获得绰影的帮助之后,竟然鼓动王盟主去挑战焰帅,才使得五万大军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过高估计自己才能的聪明人被放到能决定几万人生死的位置,比起纯粹的蠢人放在底层要可怕得多。
失街亭的马谡是如此,安史之乱中惨败潼关的哥舒翰是如此。
今天尚让也是如此。
尚让整个被朱温打懵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而后与朱温四目相对:“打得好。是我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才导致师尊、兄长、副盟主,还有数万弟兄的惨死。你今天若杀了我,我也没什么怨言。”
朱温目光投向一旁的绰影:“不,本来揍你该是你未婚妻的事,但是她显然很是温柔,好脾气地原谅了你的过错,那只能由我这个脾气不好的人来代劳。”
“何况,你犯了这么大的错,就越发应该做出冷静的判断。现在你收拢的残兵至少万余,而由南往北,大别山在这个方位跨度有三百多里。”
“你可能认为官军没法在这样的大山中搜捕,一万多人分散行动,总能逃出绝大部分。但我要告诉你,这么做,要么找不到足够的粮食饿死在山里,要么分散之后被山民抢走武器盔甲和全部财物,杀掉或拿去找官军领赏。”
尚让顿时神色大变。
他更意识到朱温的言外之意。
他收拢的这些残军当中,当然也有之前新招的大别山山民,这些人可不是随大军转战一年以上的老弟兄。
而且茫茫大别山方圆数百里,其中的山民却大都使用着类似的方言。一旦大部队为了方便行动而分散,那么内部就会起极大的变故。
“让队伍里新招揽的山民和水贼们就地散去,铠甲和武器就当这些日子为草军做事的报酬。他们现在一定不敢去投降官军,怕被杀了拿首级换军功。”
朱温下令道。
处死这些人既没有必要,也会招致反抗引发内耗。直接遣散是最好的办法。
见面的第一刻,朱温就表现出了自己的智谋和魄力,显然在尚让之上。
对于这点,经历过整个泰山事件的绰影,亦再了解不过。若非朱温表现得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恐怕都要对朱温动心了。
有些山民磨磨蹭蹭不想离开,嚷嚷着要再给些钱才肯走。朱温冷笑着直接提刀杀入其中,连连砍下了几个首级,他们才一哄而散。
“清除了队伍里的不稳定成分,现在咱们可以转向西北,沿着山地边缘突围出去了。”朱温平静道:“东边不能走,水网太多,不利步骑行动,当年曹休就在这条路上被陆逊差点打得全军覆没,咱们可没有贾逵等一堆援兵来接应。”
明明前来救援的黄巢部骑兵队只有一千余人,尚让等人收拢的王仙芝部残军,经过清退山民水匪,还有一万以上,朱温却从容自若对他们发号施令,虽年纪轻轻,但已有了巍然大将之风。
第77章 宣武穆仁裕
王仙芝盟主死了,极为悲壮。
但朱温心中并无悲伤。
男人死时,最好的良伴不是亲友的眼泪,而是敌人的鲜血。
像王仙芝这样的绝世豪杰,又何必他作小儿女态,洒下眼泪相送?
江湖之大,也不过庙堂一角。譬如天下第一大派振衣盟,也不过是昔年瓦岗魏王之国,留下来延绵二百年的一点余烬。
但王仙芝已用鲜血证明了,蚍蜉可以撼树,蝼蚁亦能噬天,江湖儿女的豪气,也足以令天地颤栗。
所以在这个大地上方有无数英魂随风飘荡的日子里,朱温并不感到恐惧,也丝毫没有绝望。
长江江水,已经彻底染成鲜血的颜色。
几百名担任王仙芝亲卫的振衣盟门人被俘获,拱手而列。焰帅甄燃玉亲口向他们劝降,得到的回复却一模一样。
“为王盟主死,不恨!”
行刑时排成一队,每斩落一个首级,都招降下一人,却没有一位降者。
他们的勇气和意志,彻底让焰帅失去了耐心,下令将俘获的一万余名义军将士与家眷,无论怕不怕死,就地斩杀或沉入江中溺毙,尸首全部扔进长江喂鱼。
此后三个月,沿江的渔人剖开鱼腹,都时常发现未能被消化的指甲和人发。
可不知为何,哪怕是亲友可能死于草军之手的江陵士兵们,也全然感受不到复仇的快感。
他们面对惨烈的杀戮场景,眼神反而有些悚惧。
此时山河尽作血色,空气中充斥着粘稠的血腥味,令人想要掩鼻。但更北一些的山峦中,仍充斥着干净的山雾和流岚。
氤氲的薄雾之中,草军残部整队转向西北而行,为了节省体力,用大车运载武器盔甲。
这就是所谓的“卷甲而趋”。王仙芝部草军长期流动作战,马匹虽然不多,牛驴之类的畜力却较为充足,这些牲畜能极大提高队伍的机动性。
事实上,步兵长期披甲行军,也绝非体能所能负担。行军过程中,只能由一小部分战士轮流披甲,与骑兵配合,作为警戒力量。
但这意味着,行进中的部队若以步卒为主,面对突袭、埋伏,会较为缺乏抵抗能力。
军队贴着大别山边缘而行,分出哨骑警戒,夜间则派人值夜。通宵值夜的士卒,白昼以大车载行。
敌人终究发现了有大批部队躲过他们的侦查,向西潜越黄梅山,遂派出轻兵追击上来。虽然焰帅所部畜力并不充分,但这追杀而来的数千锐卒,除了五百沙陀战士为首的骑兵队之外,还有大量骑马步兵。
蕲州之战,官军歼灭俘杀,超过三万之数,但己方也付出了死伤数千的代价。作为骨干战力的河洛之师与淮西骡军,皆受创不轻,相当疲惫。加上王仙芝的舰队亦被俘获,官军得到了草军从江陵城劫取的大量金宝物资,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越发没了斗心。
但两翼的宣武军和襄阳军,在损失不大的同时,分到的战利品也较少。而宣武节度使穆仁裕和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就带着憋着一口气的两道战兵,负责追击的任务。
若能剿灭草军逃走的一万多残兵,还能缴获不少东西。
至于掳掠……虽然官军军纪一向不好,但周边也没有江陵那个级数的大城可抢,而且要是官军抢了江陵级别的大城,想来朝廷上是不好应付过去的。
当然这只是李福和穆仁裕两位节度使目前的看法。今后铁一般的事实会证明,即使官军自己抢了江陵,比王仙芝部草军下手还狠得多,一样有办法应付过去,抢的人甚至还能加官进爵。
宣武军的穆仁裕节度使骑着一匹浑身赤色的骅骝马,马鞍上镶着金饰,列身在阵势最前方。他长着宽脸庞,高颧骨,肤色较浅,头盔缝里露出的一头黄毛更是令他看起来异常醒目。
穆节度使是科举出身,又有一身好武艺,每战必身先士卒。
他在宣武镇里却没什么威望。
因为大家都知道,穆家世世代代都有官当,他们家本姓丘穆陵氏,是关陇集团的鲜卑勋贵,国初也被顺带塞进了太宗皇帝所编的《氏族志》里。但这种鲜卑丘八出身的所谓“士族”,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经学传承。
士族会打仗当然不丢人,但是只会打仗就很丢人,会被人骂成“将种”,似乎是好话,其实是丘八的意思。所以国初的薛仁贵大帅被人说将种之后,依托着河东薛氏多代的经学研究积累,写了一本《周易新注本义》拍在对方脸上。
很明显,穆家既没有这个家族底蕴,也没有任何一代有这个水平。
至于穆节度家历代的科举功名——他们都是考明经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