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帅用兵,天下莫当。阴谋一旦被看破,也不过是化作阳谋,只要落入他们布好的局,就很难再得到一条生路。
“号令三军,下船决战罢。”
王仙芝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决断。
多年的故友柳彦璋对已水米未进整整一日的王仙芝道:“盟主,本来你实在不该来救我的。”
王仙芝长叹一声。
如果不来救柳彦璋,他就不是义薄云天的武林盟主王仙芝了。
然而对手的性格特点,永远是四帅这个层次的绝世智者布局的重要一环。
王仙芝无言良久,而后用手缓缓摩挲着霜白的须髯。
他抬起头,遥望江面,只见一道残阳铺于水中,江边荒草随江风飘摇,更显萧瑟。
但枯黄的荒草中,也杂着些初春新生的绿芽。
“如果这就是我王仙芝的终末,老夫亦只能坦然面对。”王仙芝长叹一声:“我已经老了,但无论如何,总要尽可能让年轻人活下来。”
“老师!”尚让惊道:“决战尚未开始,怎能出如此丧气之言?老师您天下无敌,乃是武林的脊梁,只要您活着,草军就还有希望。”
“弟子拼着鲜血流尽,也要护卫师尊杀出重围!”
王仙芝微微一笑:“江湖的脊梁?世上尚无王仙芝此人的时候,江湖莫非便没有脊梁了么?”
尚让陡然怔住。
“我们一路征战过来,杀过贪官污吏,分过田地钱粮,也犯过大错,让无辜百姓流了太多鲜血。江陵之事,本是老夫治军不严之过。”
“自祖师王伯当创下本门,振衣盟举义反唐,也并不止一次两次。虽有妥协,却从未与官家真正合作,只因朝廷是李家的朝廷,是士族门阀的朝廷,却不是我等寒门子弟的朝廷。”
“天下游侠,善善恶恶。吾辈可向世间一切弱小低头,唯独不该向强权屈膝,这就是为草野之间不受皇权庇护的寒士,守住一盏不灭明灯。为师前番被执迷所困,企图谋取招安,若非巢弟劝解,几乎铸成大错。”
“焰帅智谋,胜老夫百倍,这一局败了,非你尚让之错,老夫自担全责。但她以为杀了老夫,就能折断江湖的脊梁,却是实在想得太错。”
“只要我王仙芝站着死,这江湖的脊梁,便永远挺立如山,刺破天穹!”
王仙芝迎风大笑起来,眼中已尽是绝代宗师独有的傲岸狂介之气。
“你们怕死吗?”
不待众将回答,王仙芝已戟指缓缓指向众人:“无论你等怕不怕,记住三个字——‘不许跪’。”
“不管老夫活着,还是死了,你们都要将这三个字,牢牢记在心里。”
第68章 江陵死士
“天补平均,替天行道。说着这些欺世盗名谎言的草寇们,就在眼前。”
“看到了吗?正是在一个月以前,他们焚毁了你们的家乡,杀害了你们的亲人,淫辱了你们的妻女,将平宁富庶的城市化作一片血海!
说话的,是大唐昭义监军判官雷殷符。这位出身武林门派霹雳堂的朝廷达官,也是焰帅麾下“焚天五剑”的一员。只因立了功劳,从甄燃玉身边调走,至昭义镇予以重用。但如今宋威卧病在床,讨贼指挥权落入焰帅手中,雷殷符也重新接受旧主指挥。
接受他训话的,则是数千名江陵籍的将士。
他们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的部下。只因江陵乃赋税重地,人口众而士兵稀,许多江陵子弟都在襄阳参军,接受操练。
“告诉我,你们现在要做什么?”雷殷符凝视着这群楚地汉子眼中喷薄出的烈焰般的怒火,满意地问道。
“复仇!复仇!复仇!”
“杀贼!杀贼!杀贼!”
江陵战士攘袂相率,千人同声,怒吼震天动地,他们的杀意凝成战气,似要冲散漫天堆积的层云。
江陵如今尚在艰难的重建之中,他们身为军人,也无暇查证自己的亲人朋友是否遇害。
但经过多次口口相传之后,他们得到的消息已是——草贼血洗江陵内外,死者百万。
没有一个江陵人,面对这样的消息能做到不椎心泣血,切齿痛恨。
雷殷符对于焰帅的用兵之道,已经佩服到了极点。
古有黑暗兵法,屠一城降十城,通过夸大己方屠杀的数目,威慑敌军,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但雷殷符从来没想到,黑暗兵法还能如此运用。
姜太公所著兵书《六韬》有言——有死将之人,子弟欲与其将报仇者,聚为一卒,名曰敢死之士。
这些江陵汉子,已化作蹈死不顾的复仇之魂,他们将以生命为代价,肆意收割草寇的头颅。
至于究竟是谁调走了江陵周边的守军,究竟是谁迟迟不发援兵坐视草军攻陷江陵,究竟是谁夸大了屠戮的数目。
面对这样一群怒气填膺的复仇猛士,草贼就算试图当面解释,他们又怎可能相信?
当焰帅甄燃玉领着大军赶到,王仙芝部草军便陷入了被东西两面的官军夹在中间的局面,西面是焰帅的大军,东边是葬刺史所部依托山水精心构筑的堑垒,南面是滔滔江水,北面则是堆叠有如无穷无尽的大别山脉。
丧钟长鸣,蜘蛛女皇的收网时刻已到,长空之上冷云四合,仿佛一只覆压苍穹的巨型狼蛛,在收回它的八条利爪。
无论是甄燃玉本部,还是临时受她指挥的襄阳军、宣武军,都打上了赤红如火的旗帜,迎风招展,欲将天穹映成一片血红。
焰帅亲率河洛之师为中军,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率襄汉之兵为右拒,沿江布阵,宣武节度使穆仁裕率宣武军为左甄,朝廷派来的监军宦官杨复光则领两千兵马为后继。
官军器甲鲜明,军阵雄武,犹如一头盘踞在山河之间蓄势欲斗的貔貅神兽。阵锋前突,恰似貔貅的利爪,煞气腾腾,随时准备发起进击,将草贼的阵线如裂帛般撕个粉碎。
东面的葬刺史所部七千战士,所用的旗帜竟是一张张雪白的引魂幡,自漫延如长城的堑壕内纷纷探出头来,透露出深浓的诡异。
他们的军阵当中,有以马车装载的一口口白石棺椁。葬刺史乃湘西御尸门主,不用说,这些棺椁当中,正是颍州军的秘密武器——“地仙”。
在逼仄的蕲州之地,坚忍彪悍的淮西骡军不便发挥擅长的骑射技巧,往往只能选择下马格斗。
相比之下,棺椁中那些红彤彤或者绿油油的行尸走肉,给了草军更大的威胁,此前的鏖战中,柳彦璋部已有多达数百草军战士被地仙以巨力当场格杀,或者因为被咬而毒发身亡。
面对前后夹击,王仙芝也只能分军应敌。
振衣盟副盟主柳彦璋率军布阵于东面,盛设鹿角,联盾为城,提防葬刺史率淮西军攻击草军后方。
王仙芝则西面领大军布成圆阵,自领中军,利用草军人数多达官军两倍的优势,列成更加密实的阵型,以此弥补义军训练不及官军的劣势。
如此一来,焰帅军两翼铺开的大阵,反而正面比草军更加宽广,纵深变浅,相比厚实的草军阵列显得异常单薄。
但没有人怀疑焰帅所布阵势的坚固与锐利。
若说雪帅的土木工事之术,天下无双,那么焰帅的阵法造诣,同样是当世无二。
官军能在很短时间之内,长驱南下,精准地困住王仙芝的大军。除却铁索横江消耗了草军的时间之外,焰帅所用的“神行阵法”,能令步卒高速移动,也是战略计划能够成功实施的重中之重。
“毘沙门天王在上,哪吒太子在上。愿尊神英灵,护佑我等,铲灭草贼,上报天子,下护黎民。国家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雷殷符立身三军之前,暴啸如雷:“国恨家仇,谁能忘之?诸位弟兄,随我杀贼!”
毘沙门天王之信仰,出自佛教,自晋以来,往往被战士奉为军神。但近年来,其信仰开始与开国名将李靖李卫公混同,这也导致了毘沙门天王的儿子哪吒太子,往往被当成李卫公之子。
雷殷符话音方落,阵阵锐利的破风之声便伴着剥啄的燃烧声响起。十数杆如长枪一般的利箭,以贯石破岩之力向着草军前阵呼啸而去,射出百余步后,箭簇上悬挂的火药包轰然爆炸开来,火星乱窜,烫得草军战士惨叫不迭。
这正是以双弓床弩射出的火箭。霹雳堂雷家世代为朝廷效力,大唐的火器营造,亦大多由这个家族负责。
经过两三年的鏖战,草军素质已提升明显,前锋部队列阵整齐,长枪森罗而列,好似钢铁森林,又如豪猪张开满身的棘刺。
阵以密则固。面对焰帅军高昂的士气,王仙芝布密队,结圆阵,更是在阵前设鹿角拒马,就是打算在腹背受敌的不利处境下,先采取守势,利用人数优势消耗官军锐气,以等待反击的机会。
床弩再强,一根箭矢也就如串葫芦一般贯穿二三人。但飞溅的火焰,却顷刻打乱了草军的前排阵列。
而雷殷符率领的先锋部队,已如同下山猛虎,快步冲锋而来,这群江陵儿郎抗声高呼,每个人眼底都是复仇的决死斗志。
雷殷符当然也是如此,他忘不了宋州之战中,自己被围困在城池中惶惶不可终日的狼狈模样。
作为“焚天五剑”之一,终于能回到焰帅麾下作战,正是他雷殷符雪耻的大好时机。
《尉缭子兵法》中,与“阵以密则固”相对的一句是——“锋以疏则达”。
防守要采取密集阵型,才能防御坚固;进攻要采取疏散队形,为战士之间留够发挥空间,有利于突破。
这也意味着,面对敌人森严的阵势,进攻的前锋部队常常要面对两个或者更多敌人的攻击。
然而,夫战,勇气也。焰帅以黑暗兵法操控人心,已经完全调动起了这些江陵籍战士的斗志和士气。
他们如今是一往无前的死士,是熊熊怒火中的复仇燃魂,是滔滔江水一般的洪流。
借着火弩箭撕开的空隙,江陵战士们奋勇突入,一道道锋头切入敌阵,在草军阵中留下许多条血泊的切口。
“看到了吗?”一座高山之上,风帅李国昌一根根捻着颌下的短须,让人几乎以为他要把自己本来就短的胡须全部拔光:“焰帅先锋部队以长枪顶住对面矛阵,又以勇健之士提陌刀、长刀、大斧之类的兵器混于其中,寻找空隙挨身而进,扩大敌阵中的切口。看上去仅以士气突击,实际上却极有章法。”
“阿翁,这些兵种配合、阵法变化有什么意思?”李存孝皱眉道:“我右手提禹王槊,左手提毕燕挝,突入敌阵,就能将看起来固若金汤的敌阵搅个稀烂。”
李国昌不动声色地又给了李存孝脑袋一个爆栗。
“有勇无谋,可没法做大将。”
“那也不好说。”李存孝不服气地道:“打仗就是多杀些人,杀人还不跟砍瓜切菜一样简单?”
面对这崽子混不吝的样子,李国昌也有点没奈何。
如果对克用那小子,这些话压根用不着说。对李存孝,说给他听,他多半只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但既然不能让这个小崽子参阵,爷孙俩能做的,也只剩下找一座高丘看戏了。
第69章 国公后人
“天下阵法,万变不离其宗。几乎都是由武侯八阵,卫公六花衍生而出。”尚让在高大的望竿车顶上,观摩着焰帅军的阵势,分析道:“焰帅所用的阵势,应是以李卫公的六花阵变化而来。”
望杆车是一种用于侦查与指挥的战车,通过竖杆的脚踏板攀登向上,于高竿顶上设置望楼,楼下装转轴,可四面旋转观察。
国朝初年,卫公李靖以诸葛亮八阵图为基础,推演损益,制成六花阵,为有唐一代通用。
而草军的圆阵,则更近似于原本的武侯八阵,更注重强化步兵方阵的防御力。
尚让这话并不是对王仙芝所说,而是对身旁的绰影。
因为王仙芝一如既往地身先士卒,凌空疾掠,须臾落到先阵之中。
大袖如电扫出,如击败革。正摧锋陷阵所向披靡的江陵死士,顷刻便如风中枯叶纷纷飞起,肉体在空中喷薄出迸溅的血柱。
处于猛烈进攻中的江陵战士们,自然不可能具备宋威的五方阵那样的防御戒备。
被王仙芝以横扫千军之威冲杀而来,顿时打了个措手不及。
即便他们是心怀仇恨,蹈死不顾的勇士,但面对天下第一高手的绝世威力,仍被气势压迫得不得不停止冲锋,向后退去。
“稳住!”雷殷符口中怒吼,但本来身先士卒的他却快速向后退去,避开王仙芝所向摧溃的掌风。
王仙芝全力出击时,甚至一招就打伤了雪帅齐克让。雷殷符可不想被王仙芝拍成肉饼。
江陵军后方的督战队射出弩箭,顷刻将多名转身逃跑的士卒射毙。
这时,官军的中军与左右两翼已经跟进上来,并有将已经损耗严重的江陵军轮换下去的趋势。
即使焰帅利用江陵战士的复仇之心,将他们编成敢死队当做炮灰消耗,也决不能令他们全然没有生的希望。
生力军迅速补位,阵势变化如同行云流水,找不到丝毫破绽。
王仙芝不得不赞叹于焰帅甄燃玉的布阵用兵之能。
大唐的节度使制度,以数个节镇之兵组成联军,协同作战一向是个大问题。宋州之役宋威被王仙芝打得全军崩溃,就有宋威麾下的三节度之兵配合不佳的缘故。
但同样是联合部队,战士们说的方言口音都不一样,在焰帅手里却指挥得如臂使指。
王仙芝的目光陡转深邃,如鹰隼般盯上退入阵中的雷殷符,思索着要不要将这小子的脑袋拧下来,以打击敌军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