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54节

  这句话说出来,甄燃玉高挑的眉弓终于颤了颤:“你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说这种话消遣我?”

  “至于你儿子李克用,我唯一的印象,就是一个整天哭鼻子的小子。”

  李国昌点了点头:“但他被我揍过几次之后,终于不再偷婢女的女装穿,也不在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了。”

  甄燃玉看着李国昌那张冰块脸上露出的认真神态,感觉对方是真的因为这种事而欣慰。

  世人很难从风帅脸上看到他的感情,但绝不代表风帅是个无情之人。

  正想回答李国昌时,她突然又听到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阿翁,这个半老徐娘看着好正哎!”

  说话的是个形容瘦小,面皮蜡黄,翻着一对死鱼眼,眼圈还发黑,一看就相当欠揍的半大孩子。

  “她是你师叔公,对她有点礼数。”

  李国昌一拳砸在小崽子头上,出手砸出了破风之声,但小崽子好像没事人一样,只是嗷地大叫一声。

  “你儿子都没成亲,孙子竟然这么大了?哦,我才想起你是胡人来着。”甄燃玉微微露出揶揄神色。

  当然,收养子养孙这种风气,实际上早已从胡人扩散到河朔三镇的汉军丘八里头了。

  “而且都能跟着我混到国姓。”李国昌一点不恼:“这个叫李存孝,还有个叫李嗣源的,更小一些,怕生,没带过来。”

  “所以你就为了带你孙子出来见见世面?”甄燃玉问道。

  “我是建议你带上我孙子去对付王仙芝。不然的话,王仙芝固然必死无疑,但你这边也会死很多人。”

  而那个叫李存孝的小子也狠狠把自己的拳头对轰在一起:“打王仙芝?听着就很有意思!”

  甄燃玉哑然失笑:“你说你孙子能对付王仙芝?”

  “还没长大,不一定打得过。不过我已经打不过他了。”李国昌显得相当坦诚。

  甄燃玉一时几乎以为李国昌在故意编段子打趣。

  但她随即想起来李国昌从没有这种习惯,在几个同门中,李国昌比其他人都要认真。

  而且李国昌也没必要贬低自己。

  但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崽子,实力竟能强于堂堂风帅,怎么想也令人难以接受。

  四帅之间互相知根知底,也没少搭过手。如果李存孝的武艺明显强于李国昌,那也意味着在她甄燃玉之上。

  “不信算了。”李国昌露出没趣神色,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雪粉:“王仙芝是一条大鱼,但急了的鱼也会咬人。”

  甄燃玉笑了笑:“我没有不信。但是鱼越挣扎,钩子只会刺得越深,纵然这鱼有满口利齿,又怎能咬到人呢?”

  “无聊极了。”李存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阿翁带我去军营里瞧瞧。”

  “随便看吧。”甄燃玉眸光流动,忽地幽幽一叹:“师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上战场,终究是会被人笑话的。”

  李国昌也露出一丝感慨神色。

  大唐四帅之间哪怕互相较着劲,但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本就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李国昌知道,就算自己完全只是来叙旧,师妹其实也是欢迎到极点,只是嘴上并不愿说出来而已。

  他们毕竟都是“那个人”的门生,共享着那段无比珍贵的回忆。

  “我来的时候,听说黄巢已经率兵突破伊阙,进入三川之地了。”李国昌道:“你觉得他会不会只是虚晃一枪,刻意想要送王仙芝去死?”

  “李国昌,你我也较着劲,我会想你去死吗?”甄燃玉露出玩味笑容。

  “所以黄巢是真的觉得大军救援,实在赶不上,也容易被官军拦截,才用这般围魏救赵手段,试图迫你回救。”

  “东都洛阳是你的防区,邙山有贵人陵墓,城外有皇家陵园。纵然洛阳城池无事,但城外被草贼横扫,一样兹事体大。”

  甄燃玉对李国昌的话语表示赞许:“所以这次杀了王仙芝,万事皆休。不然加上江陵失陷的责任,我或许只能仰药自尽了。”

  她神色依然淡定从容,显然没有回救洛阳的打算。

  因为她一点不认为王仙芝有不死的道理。

  如果把整支部队都置之死地,心理素质不足的部队可能因为无法适应而崩溃。

  所以她只是无声无息地将自己逼到了死地,如同过去许多次大胜时一般。

  李国昌对于她的做法却一点不意外:“那么朱温小子,你又怎么对付?黄巢一定会派他带一支轻骑千里驰援,试图解救王仙芝所部。”

  “朱温在年轻人里,算得上惊才绝艳。”甄燃玉对这个少年人的评价倒也不低:“然而忠武王建,足以当之。”

  “看来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李国昌道:“我带了些塞北新乳做的玉露团来,正好请你尝尝。”

  玉露团,又名雕酥,是唐代极有名的一道奶制品点心。油酥雕花,洁白如玉。

  甄燃玉少有地眼底露出一丝欣喜。

  爱吃甜食几乎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女人。

  即便是威震天下的焰帅,也不例外。

  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哥带来的,滋味便是御厨精心制作的皇室糕点,也没法及得上。

  二人故人重逢,畅叙别情,虽然都是年过不惑的人了,且都不是多话的人,难免有一搭没一搭的,但感情却绝非作伪。

  然而这时节,小崽子李存孝却相当无礼地在军营里冲来撞去,连连撞到了几个人。

  他在后头遥遥盯着陈丽卿婀娜的背影,与沉甸甸如同一个熟美蜜桃般一摇一摆的臀部,低声自语。

  “这女人十二岁时,就成了公用的马车。身段也不错,但为何没有那种撩人心魄的骚味儿?”

  这话当然没被陈丽卿听到,不然陈丽卿一定会当场发作,暴跳如雷。

  但李存孝对从身边走过的刘鄩的评价,却被刘鄩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小白脸一看就胆小如鼠,将来娶了老婆一定是个耙耳朵乌龟。”

  “小崽子你说些什么,老子打死你!”刘鄩涵养再好,也顷刻忍无可忍,当场捋起了袖子。

  李存孝愣了愣,挫了挫自己的牙齿,而后叹了口气:“看你好像是个文官,我若不小心把你打死了,我阿翁会怪罪我的。”

  说完,他就背过身,大摇大摆地走掉了。

  刘鄩考虑到对方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终究没追上去,也没告诉对方,其实自己的身手还不错。

  也亏得他没有这么做。

  “嘴这么臭,今后一定被人五马分尸。”刘鄩只是心里想想,读书人的涵养让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不然他的武人生涯,就要提前结束掉了。

第67章 不许跪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早发白帝城》,乃是诗仙李太白写自蜀中白帝城顺流而下,越过三峡直抵江陵的情景。

  然而从江陵起锚,顺流而下至蕲州水面,也慢不到哪里去。西北风将船帆张满,船行似箭,先向东南行至岳州洞庭湖口,顺风顺水,异常迅捷。

  洞庭湖碧波万顷,无边无际,初春时节,水面上薄雾缭绕,恍若云中仙境,仿佛只要调头进入此地,便能脱离浮世,由此升入白云之上的天阙之中。

  若非不得不去蕲黄一带救援柳彦璋副盟主,草军多半不会冒险继续东下,而将乘船穿过洞庭,分散进入湖南的湘资沅澧诸水,而后要么进入江西,要么进入岭南。

  但眼前明知有陷阱,亦不得不跳。

  继续东行,长江水道折向东北,便需调整船帆方向,但因仍是顺流,速度亦相当之快。一路好风吹拂,仿佛上苍也急于见证两军决战的壮阔场面。

  抵达江夏(注:在唐代又名鄂州,即今天的武汉)之后,江水再折东南,又是顺水顺风。

  一如尚让所料,颍州葬刺史围困柳彦璋的兵力并不多,不超过万人。

  柳彦璋部是被翻越大别山的淮西骡军一路往东驱赶到蕲州黄梅县一带的。

  黄梅县位于大别山尾南缘,南濒长江,地形逼仄。

  发现王仙芝主力抵达,葬刺史马上放弃了围困,上山扎营,又当道挖堑筑垒,依托雷池与若干水汊,死死封住草军在陆上的前路。

  上山扎营这个思路,颇为类似三国时代街亭之战的马谡,但最大的区别在于,正月的大别山余脉上满是积雪,官军压根不可能被切断水源。

  封锁并非没有漏洞,但要从中穿过,就必须冒被以骁健著称的淮西骡军从山上居高临下冲击的风险。

  而江面上则被一重重的铁索和铁锥封锁,拦住了草军顺流去往江东,或者渡江进入江西的去路。

  大别山与长江之间,位于淮南地区的逼仄地带,向来是大军的坟场。三国时的曹魏大将曹休,也是在此被东吴名将陆逊打得大败,不久惭恚病逝。

  但真正来到此间,才意识到这是一片怎样的绝地。

  大别山向东延伸至此,已经南北厚达数百里,望不到边际的无垠山峦横亘在北方,还在平原上延伸出一座座起伏的山丘。

  雷池之水在东面如汪洋般浩渺无际,如同长江一般冬日也不封冻,万顷烟涛在草军将士们眼中,却宛如数不清的索魂水鬼。

  滔滔长江江面上,则是密密如罗网般的铁索,依托浅水带与江上沙洲而设,其中还有官军的战船来回巡弋。

  沙洲边缘,更有密密麻麻如群星的水寨船坞。

  王仙芝令人放下木筏,硕大的火炬烟炎张天,顺水漂流而下。

  官军迅速出动了大批单层甲板的小船,这些小船在草军缴获的大舰的眼中,就像高大的楼台俯视低矮的草屋,完全不对等。

  小船却能在铁索之间灵活地穿梭,船上的水军士卒使用钩拒钩住木筏,将木筏俘获,又可以拒住火炬,令其无法靠近铁索。

  草军马上令新近收伏的江汉水贼和江陵一战被俘虏的水手们,操控大船,前去与官军水师交战。

  这些战船中有中大型的黄龙战舰,更有耸立如危楼的楼船,旗幡招展,壮观无比。它们本是朝廷制造之后,准备顺流开到沿海,平定江南民变用的。

  此前草军乘坐这批战船沿江东下,舳舻蔽天,船帆掩日,简直像复制了昔年曹操号称八十三万大军东下赤壁的场景。其浩大景象,骇得沿江的百姓瞧见之后一个个目瞪口哆,震撼不已。

  然而面对敌方小船如同水蜘蛛依托铁索进退穿梭的轻捷战术,缺乏专业水军的义军,却很快陷入了乏力的局面。

  抵达蕲州水面后,天公便放弃了对义军的帮助,江面上大风止息,波澜不兴,大船遂失去了顺风的优势,而操桨摇橹而行的唐军小船,在无风环境下航行起来,也更加平稳。

  巨大的拍竿,很难击中来去如飞的小船。小船却能以强弩射杀大船上的战士与水手。

  激战之中,甚至有十余船被敌军钩住,而后用跳帮战术夺取。

  设于江心沙洲上的大型床弩以及投石机,也给予了大唐水军以极强的火力支援,只要稍稍靠近沙洲,泼天的投石和弩箭,便能轻易将船只打得粉身碎骨。

  尚让之兄尚君长郁闷地道:“也是天公不遂人愿,倘若西北风一直持续,我军借着风势,说不定早已攻破了官军的横江铁索。且若有顺风相助,我方也不会打得这样憋闷。”

  “王濬能够破解铁锁横江,是因为他训练了整整七年的水师,战斗力已经远超吴人引以为傲的水军。而我们缺乏顶流的水战兵员,被俘获的水手又不肯用命,即使拥有这许多大船,亦难以突破敌人以小船守护的防线。”

  尚让瞧着这几日的战局,终于给出了一个极为丧气的结论。

  他从官军的水寨和铁索布置中,甚至隐隐看到了诸葛武侯九宫八阵图的味道。这架势实在极有章法,虽然小船攻击力不足,但是防守却绰绰有余。恐怕就算西北风不停,己方一样拿敌人的防线束手无策。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结论一般,阵前又带来了有两船的水手突然暴动,击杀上边的草军将官,而后投向官军的糟糕消息。

  这些水手大多是江陵人,他们亲眼看见了繁华的江陵是如何被烈焰所覆盖,心中怀着对草军的仇恨,又怎可能为草军拼命?

  江汉水贼们倒是很有斗志,然而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严重不足。哪怕大船给他们提供了坚固的外壳,处于下游的敌人也难以发动火攻,但他们同样没能力突破官军的防线。

  一代绝世高手王仙芝,在楼船顶上亲眼看着己方如陷泥泞的舰队,颓败的士气,终于意识到,他陷入了平生以来,所遇到的最大的绝境。

  江陵完全就是焰帅甄燃玉布下的一块香饵,将五万大军诱向漫漫冥途。

  焰帅完全算到了成分复杂,号令不一的草军,杀入富庶却民风并不太柔弱的江陵,会爆发怎样的流血事件。

  草军从江陵获得的巨量物资,也只有船只才能运输,不然的话,牛马不足,势必抛弃大半。

  但面对这样一块香饵,谁又能保持理智,谁又能不心存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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