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为什么要去?”
“别废话,快回答我,去不去?”
“这么火大,来那个了?”
话音未落,肚子突然传来一阵骤痛,让朱温不由抱着腰蹲了下去。
他莫名其妙挨了一拳,眼冒金星之间,却见师妹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露出一丝狡黠与得意。
“哎呀,痛不痛?我是不是下手重了?那给你揉揉。”
她也蹲下来,用左手极温柔地放在朱温肚子上,用纤细的玉指滑着圈,恰到好处的力度,让他登时痛意全消,触处更是一片酥软。
右手则取出一条赤红色抹额——是朱温被青龙打落头盔时,在战场上丢失的,已被她弄得干干净净——束在朱温额头上,裹起他满头乱发:“你的发带丢了,我给你捡了回来,这下还你人情了。”
朱温心头一闪,刹那了然:“那时候,你是故意的?”
“嘻嘻……”段红烟微笑道:“小师弟,你觉得我真是因为你在战场上出手救我,就觉得你多事的小肚鸡肠女人?”
“只不过啊,和别人不一样,你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我就想知道,如果让你也吃一回闭门羹,你这张白净的脸又该有什么反应。”
“说起来,我早就想给你这么来一拳了——因为,如果我们的关系好到我给你肚子上来一拳,你也不必生气的程度,我邀你出去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说到后边,话语越发幽微,翕张的红唇喷出阵阵酒香,眼神迷离,惹人沉醉。
……
次日侵晨,孟楷却已酒意全醒,毫无犹豫地策马离营,向海州方向驰去。
此战结束,草军上下打扫战场,所获辎重、粮草、器械,不可计数,检点敌军尸首,共斩杀八千余人,己方损失二千不到,实为前所未有之大捷。义军天威,今后必将越发震动天下。
宋威、齐克让败走,但仍有昭义监军判官雷殷符等数将所部五千兵马撤退迟缓,不得不退入宋州城中。而黄巢、王仙芝也分兵扎营,将偌大的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
想到宋州也是自己的家乡,朱温不免有些怅然。
在城内,曾经有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至少,算得上相当亲密的朋友。
当然,现在那人已不在这座城市当中,不知身在何处。这座城池,对他来说也没更多挂记了。
第35章 泛舟
宋州城池,已被义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但围城并非攻城,大部分人实是在营寨内无事可做。
孟楷可以丢下部属,往东方海州剿杀水贼。朱温和小师妹也能于夜间出营,骑马来到孟渚泽湖上泛舟。
新月从云堆里探出半个身子,细碎的星点缀在黛色缎子似的夜穹上,星月都荡漾在粼粼的湖水里。
段红烟脱了军靴罗袜,将一对赤脚浸在清泠的湖水中,脚丫略一踢踏,就踏碎了漫天繁星。
想让朱温陪她出来荡荡舟,说说话。这是段红烟在昨夜酒宴上,含着三分醉酡,扯着他的衣袖,压低声音对他说的。
而此时此刻,轻风也将这一叶扁舟徐徐摇荡着。星河之下,流风幽幽,化作满船清梦。
朱温抹了抹被她溅到自己脸上的水花:“嗨,小师妹,你把水弄我脸上了。”
“是吗?”
段红烟把面颊转过来,淡淡星光映着她娇颜,流风微微拂动她衣袂,宛若幽梦中幻出的水泽女神“湘君”一般。
“仔细一瞧,你这张脸也挺好看的,不比本千金差了。”段红烟一双水眸打量着朱温还沾着片片水迹的清秀脸颊:“如若早早死了,也太可惜。”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寇帅那种好人才容易死,我哪里会。”朱温俏皮一笑,自嘲道。
段红烟眸光一凝:“别给我打马虎眼。你真当自己是大师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从对阵宋玦,挑战寇谦之,再到差点遭了王建毒手,你哪次不是将自己放在生死线上?”
她忽地双手托腮,幽幽一叹:“劫泰宁军营寨时,你曾对我说过,人本是互相支撑,有时依靠别人也没什么不好。”
“既然如此,你为何自己却要如此逞强呢?”
朱温一愣,他确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小师弟你啊,活得太累了。”
段红烟像一个大姐头一般拍了拍朱温的肩头,迷离的眸光却似想看透他的心底。
“你看,这晚风拂来,坐在船上,就如同小时候在阿娘的摇篮里一样。”
段红烟用白腻如酪的脚掌划了划湖水:“小时候,阿娘对我说,人如果离开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可今夜这漫天的繁星,也不知哪一颗是娘亲……”
她手掌攥住朱温的衣袖:“真的,如果哪天你也变成星星离开了,我找不到你,我会孤单的。”
她眼神落寞,带着淡淡的哀伤。
刚认识时,朱温觉得小师妹应该与大师哥孟楷是一类人——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但他很快发现,段红烟心中,也有女孩子的软弱一面。
此时此刻,朱温眼中师妹的身影,显得如此纤细、单薄,全不似她平日里的干练英断。
他明白,师妹之所以会患上“离魂症”,必然是用看似刚硬的外壳将软弱的那个自己保护了起来,这样才能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她此时此刻,说的全是真心之言。
朱温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觉一大团乱麻在心头纠结。
那些乱麻突然幻化成一头纯白色的猛虎,用嘲弄的眼神审视着他。那神情,与他嘲弄别人时一模一样。
朱温并不觉得陌生,因为这只老虎,已经在他手持大夏龙雀宝刀杀敌时多次出现。唯一奇怪的是,这家伙竟然会出现在战场以外的地方。
“你觉得很惭愧。因为她关心你,向你倾吐心事,你本该感激。”猛虎在他心中开口说话。
“可你其实是个相当自我的人。你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类型,大概是那种外表看似柔弱,其实内心比你更强大的?因为这样不会给你添麻烦。”
“可惜啊。当初在错误的年纪,遇上想要携手一生的人。她早不在宋州,你不知道她在何处。或许现在她已经嫁人了,而你心里纵是落了疤,也全然放不下过往……”
朱温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应道:“我现在没有心力去考虑感情之类的事……”
“不啊,你在逃避。我就是你,所以没人比我更了解你。”猛虎用烁亮的虎眸审视着他:“你执着于自己,在自己事业以外,压根不想惹麻烦。当你显得圆滑、世故的时候,只是觉得这样更方便,不想惹上更多麻烦而已。”
“我不是自私自利!我也想让这个天下好起来!”朱温愤怒反驳道:“我哪里顾得上什么儿女情长!”
“每个自命不凡的人都是这么说的。”猛虎讥笑道:“如果说你希望百姓过得好,只是因为你父亲教你的圣贤书是那样写的。但你,其实不是一个容易共情的人。”
“你为什么告诉寇帅,他的一生,不是演戏。因为你也害怕否定自己,害怕面对自己的虚伪!”
“这世上,谁的脸上没有面具?”朱温大声问道。
“绝海师兄对我有恩。”朱温答:“现在就很好。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没必要发生什么变化。”
“嗬嗬嗬。”猛虎发出尖利的笑声:“如果这就是你的回答,那你确实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高尚了。下次再见吧,但我永远与你同在……”
猛虎的身影如雾气般散去,朱温的眼神再次聚焦在师妹如花凝晓露的娇颜。
“喂,你这小呆瓜,怎么呆住了!”段红烟叫道:“莫非是本千金过于美貌,让你魂都给看丢了?”
她嗔怪地在朱温腰眼上捏了一把,痛得朱温脊柱一颤。此刻的师妹,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到之前的小儿女软弱情态。
朱温暗叹一声,道:“红烟师妹,你和师哥牵挂我的心绪,我也是明白。我新投义军,确是过于贪功了,该罚!回去你罚我酒三杯便是。”
“三杯哪够!”段红烟哼了一声:“仗打胜了,师傅管得也没那般严了。你真不怕死,我直接给你灌上三坛新丰美酒,看醉不醉得死你!”
朱温急忙求饶道:“师妹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且不说醉不醉死,这……肚肠都要给涨爆。”
“那就看你以后表现了。”你要是再不把你这条命当一回事,那还不如本千金用酒灌死你算了,怎么也比死于刀剑之下来得痛快。”
朱温尬笑以对,拄着桨将小舟往湖岸处划去,心神却彻底舒展开来。
这样的对话,让他轻松得多。
曾经,他和那个女孩,哪怕是再好、再重要的朋友,终究也只是朋友而已。
而今天,他觉得,与师妹的关系,是可以互相交托生死的朋友,那就足够了。
第36章 往事如烟
河南道地面,自宋州通向兖州的宽阔官道上,一支军队排成长龙,徐徐而行。他们器甲精良,衣上却有风尘,士兵的脸上也难掩疲惫之色。
伞幄垂垂,马踏细沙。万军丛中,一袭绀色战袍,气韵孤清;正是闻名天下的“祁连雪霁”,泰宁节度使——雪帅齐克让。
马是好马,却已老了。恰如它身上的玉勒金鞍,虽然制作精美,却也刻满了岁月的风霜。
老马不疾不徐的步伐,让齐克让感觉平稳安适,仿佛一个陪伴多年的故友。
宋州一战,他虽已竭尽全力,阻止了官军遭毁灭。但无论如何,仗是败了,身为大唐四帅之一的不败神话已破,辎重也损失过半,齐克让也只能带着败兵颓然返回泰宁镇治所兖州。
对于这些俗世谤誉,齐克让倒不太挂心。但沙场就是如此,无论胜败,他身边的熟悉面孔,都越来越少了。
神色惘然间,齐克让从衣襟夹层中取出一张折起的油纸纸笺。
那是寇谦之留给他的遗物,是很早就交给他的。
寇谦之曾说,武人在沙场上,难免三长两短。若他哪天遭了不测,便请齐克让将这张纸笺展开。
微颤的修长手指从昏黄色的纸页上划过,入眼处现出数行刚劲峻拔如松的正楷字——
身为国家军人,捐躯疆场,原是天职,齐帅不必为我复仇。卿夜间独坐于兖州城外,若听得万壑松风,敲窗急雨,那便是我来见你了。
“谦之,这便是你啊。”
齐克让长叹一声,满怀伤心入骨,有泪不轻弹的男儿虎目,却似被风沙迷了,涩涩地也不知是何等滋味。
思念如回溯一道时光的长河,岁月将那些铭心刻骨的场景冲刷得只剩残影,却改不了念兹在兹,感触伤怀,山河故人,莫失莫忘。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很多人离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齐克让又想到了另一些离去的故人。
功名如同一道十字路,而选择总是开始于十字路交叉的地方。
……
宋州一带地形平旷,少有山丘,土壤肥沃,全州人口近百万,城内人口也超过了二十万,乃大唐十望州之一。杜甫杜子美曾作诗赞曰“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
即使遥遥隔着城墙,围攻城池的草军也能窥见城内房屋鳞次栉比,繁华难言。
“如果围困宋州过久,城内恐怕会陷入缺粮……”
朱温有些忧虑地对黄巢道。
宋州毕竟是他的桑梓之地。
而百年前安史之乱中,那场人相食的惨烈围城,又实在给宋州人带来了过于惨痛的记忆,挥之不去的恐惧。
“咱们也围不了多久。”黄巢下颌一抬,平静道:“将士们已经有厌战情绪了,想要早点结束宋州之役。”
“所以……”朱温道:“师尊只是想利用人心中的恐惧?”
黄巢点头说:“宋州是大唐有数的富庶城市,而且比任何一座城市都害怕被围城。当年睢阳围城的惨痛记忆,使得宋州的士绅们很容易妥协。”
朱温明白了黄巢的计策。
黄巢希望利用百年前安史叛军围城的恐怖记忆,在宋州官吏和士绅的心中制造恐惧。然后通过恐惧迫使他们募集一批财富交给义军,换取义军退兵。
草军流动作战,打下了城池也不能长期占领,攻城略地,为的也不过是物资罢了。
“凉玉,我知道你的忧虑。”黄巢看出了朱温心中的担忧:“如你所见,这场战事并没有对你的家乡造成什么破坏,为师和盟主都在尽可能维持军纪,况且我们是得胜之师。”
朱温当然明白,一支军队战败之后,反而更容易军纪失控,祸害民间。历史上,败逃的溃兵,往往会将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成一片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