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纵身飞跃,直接拿坑底一名草军战士垫脚,脚下发力,令这还在负痛惨号的士兵顷刻被矛尖插了个洞穿,卸下盔甲的王建却身轻如燕,直接越过陷坑,直取朱温而来。
他手上还在屈指计算——
“如果是小猫小狗,一轮聚水成泽,便能收拾了,但若是大鱼,还需三步。”
“第一步,你等被水攻,必然下马步战,且登岸之处易于确定。”
“第二步,以诈降之策,挑动你等轻敌之意,与忿怒之心,以陷你前队于陷阱之中。”
“第三步,你等前队既陷,那么主将暴露。而我军卸甲,人人轻捷,正可踏你等前队尸骸,逾坑而过,直取你等主将。朱温,当真是上天眷顾我王建,竟然钓到了你这样一条大鱼!”
此时此刻,就算足智多谋如朱温,也不由面色灰败。
螺蛳壳里作道场,他未曾想到,区区一座小小丘陵,竟能被王建算计到这种地步,几乎不在齐克让的三重斫营奇策之下。
红尘茫茫,这世间谁被狩猎。
而王建今日的猎物,便是他朱温的首级!
第33章 生死一线
数杆枪矛,如猬毛般向朱温攒刺而来,虽然是在夏日,凌厉的枪锋却带着透骨森寒。
朱温宝刀一荡,将刺来的长枪尽数荡开,但一柄漆黑杆棒已然泼风而至,向朱温劈头盖脸砸来,正是王建挥棍而至。
王建出身淮阳帮,练得一手好“大力鹰爪功”,又因缘巧合之下得少林名僧传授棍术,算得上少林派俗家弟子。他这一路棍法,杀气腾腾,完全融入了鹰爪功的凌厉,那无锋无棱的棍首幻化出残影道道,生成穿金裂石般的威压,恐怕打在铁甲之上,亦能将其生生撕裂。
朱温抬刀急挡,但此前逼退数把长枪,已经消耗了他的气力,再抗王建的棍势,不免落了下风,当下被王建震退数步。
王建布下奇计,令战士卸甲冲锋,便是为了奇袭斩将,自然不可能公平对战,而是务必出其不意,在局部形成人数优势围攻,以求拿下朱温的人头。
得势不饶人,王建棍来如电,向着朱温连环猛攻数招,全是直取要害的致命杀招。因为棍棒是钝器,发力能够透甲而入,即便打在盔甲上,也能造成内伤。
朱温只得被动应战,举刀格挡,背后却又有一杆长枪戳刺过来。
朱温发力一甩刀背,直接打断这士兵的枪杆,大夏龙雀宝刀红光暴涨,顺势滑下,直接刺在忠武军锐士的胸口。
本以为王建令战士卸甲,他们身上便全无防护,可以一刀砍杀才对。然而刀锋及上此人胸膛时,才感觉到一股阻滞之力,令刀锋不得深入。
朱温顿时明白,王建早有布置,令士卒在衣衫之内,穿了纸甲。
朱温的宝刀虽然破衣而入,割开了纸甲,却力量已尽,只伤到了此人皮肉,虽是伤口处鲜血涔涔,性命却是保住了。
王建果然是心细如发,算计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纸甲防御力虽不及铁甲,但好在轻便,穿在忠武军将士身上,全然不妨灵便。
朱温身旁,众义军士卒见主帅被围攻,也纷纷上去与忠武军混战。然而由于忠武军人着纸甲,亦能防住许多攻击,绝不至于很快落下风,更兼王建麾下均是十里挑一的锐士,在小片区域内缠斗,还隐隐对下马作战的义军骑士们形成压制,令他们不得过去救援朱温。
遭人围攻,难免双拳不敌四手。一个不防,朱温腿脚缺乏甲胄防护处便吃了一枪,虽是迅速吃痛避开,伤口仍然剧痛彻骨。
却听得耳畔王建沉稳的话音随着兵刃破风声传来:“幸会,小朱将军。这是咱与你第一次正面相会,咱却注意你多时了。”
这自然是实话。以王建的精明,对于黄巢军的重要人物,怎可能不打探得一清二楚?
朱温心知,方才王建部下士兵诟骂黄巢,激起他怒火,便是因为王建早就对他做了详细的调查,摸清他的性格作风,发起针对性的挑衅。如此一来,聪明绝顶如朱温,也在那一刻被愤怒蒙蔽了头脑,未能阻止部下的盲动。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这一战,王建有心算无心,在小小的定风丘上,几乎将天时地利人和,都算计到了极致。
这种哪怕再小的战场,也用尽筹谋,狮子搏兔也用全力的心态,朱温自问并不具备。
王建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惜了,这恐怕也是你我最后一次相会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
朱温冷冷道,一刀扫出,又逼退两名猛攻而来的忠武军劲卒。
他心底洞明,王建所言,并不算狂妄自大。陷入重围之中,现在局势对自己确实极为不利。
智破齐克让,刀劈寇谦之,朱温如今不但成了黄巢军的谋主,更是眼见着要名震天下。
但正所谓年轻气盛,越是这时候,越容易得意忘形。正是因此,朱温才在这当口,被有心算无心,中了王建的狡计。
可若问朱温服不服气,那当然是不服啊!
有哪个年轻人输了会轻易服气的?
心底的白色猛虎,在这一刻撇了撇嘴,发出埋怨的话语:“糟透了!”
“打赌输了想要赖账,下棋输了想要把棋盘砸到对方头上,对于年轻人而言都是人之常情。”
“但战场上赌的是生死,你既没有办法赖账,也没有棋盘砸在王建的头上。”
这头老虎竟然会对自己说话,让朱温纵在生死关头,也有些出乎意料。
但本来这家伙就是朱温得到大夏龙雀宝刀之后,心底的一部分意识所化。
朱温想起了寇谦之临死之前的从容。
自己一个江湖游侠,亲手斩了堂堂的节镇副帅,即便今日就死,这一世也足够精彩。
所以他如果现在显出怯懦之意,无疑会显得很丢人。
但是不怕死,不代表自己甘心就死。至少,让自己死得像寇谦之那么从容,朱温自认做不到。
朱温眼中射出凌厉锐芒,运刀狂舞,杀意随风暴涨。
“贼王八,老子和你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他心下决定,哪怕真的要死,也要和这个“贼王八”拼一个同归于尽,不然就太不值当了。
大夏龙雀宝刀绽放出杲日般的血色光芒,轻薄的刀刃凌空一掠,批亢捣虚,划在一位忠武军战士的脖颈,顿时大好头颅飞空而起,腔子中的热血如泉涌般喷薄。
“一个。”
朱温口中记数,挥刀格退王建当头打下的一棍,又反手挥出赫赫如天威的一刀,直接砸在一名欲从后偷袭的敌军胸膛,虽未能破甲,却令他肋骨断裂,口中喷血,眼见是不活了。
“两个。”
当朱温的记数落到“五个”的时候,他身上已经负伤七八处,其中王建横扫出的如霹雳般的一棍,更是打断了他的左臂,剧痛连心。
鲜血从他浑身伤口中渗出,虽然已经因麻木而感受不到疼痛,但体力的流失,却清晰地转化为疲惫,反馈到他的头脑当中。
自己如果这次真的死了,应该会有人在自己坟头浇酒吧?
二哥又该会怎么伤心呢?
视野已经开始模糊,一个个念头在他心中晃动着。他陡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幻觉,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俯瞰着这片血腥的战地。
朱温咬咬牙,势若疯虎,向王建猛扑而去。
王建仍是攥紧手中杆棒,贱兮兮地瞧着他。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让人想要当场把这“贼王八”满口的牙都给拔下来。
正当此时,一个炸雷般的声响蓦然而起,顷刻震破已被暮色染成一片黑蓝缎子的天空:“有敢伤我师弟者,留下首级!”
伴着这般风雷般的狂吼,铁塔似的健硕身影纵身下马,眼神如电,杀意如同滚水般在眼底沸腾。
阵中霍存按着伤口,惊道:“孟将军,您如何是从敌人方向孤身过来的?”
第34章 王建退走
孟楷哼了一声,抹了抹脸上的鲜血:“老子勇往直前,直取那宋威老贼,虽未能取他狗命,那厮肚腹也吃了一梭枪。老贼年迈,恐怕活不过一年半载了!”
又恨恨道:“只可惜折了老子几个兄弟!”
对阵双方都惊得啧啧连声。倘若孟楷所言是属实,这一战不但官军被击斩了宋玦、寇谦之两位大员,大帅宋威,也被打成重伤,恐怕不能久活了。
孟楷却不耐烦地带着一身重铠,举重若轻,腾跃而起,甚至不顾借力时失足踏死了一名闪躲不及的己方士兵,只是急着救援朱温而去。
人未至,八卦宣花斧已带着力劈华山的威力,借着孟楷坠落之势轰砸而下,直取王建手中的黢黑六合棍。
王建大惊,举棍直架,腰间一塌,双足卸力,哐当一声巨响下,仍是被震退了数步,口中气喘不已。
“王建是罢?”孟楷冷笑道:“好本事,果然是个人物,怪不得师尊都瞧得你入眼。”
王建嘿嘿两声:“黄巨天门下,‘神斧开天’孟绝海,看来也声名不虚!”
如他这般伶俐人物,自然知道至此缠斗无益,一招手:“今日算你命大,弟兄们撤!”
向孟楷、朱温一个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择日再战!”
轻装迅捷的忠武军锐士一个个跳入陷坑,如履平地,顷刻如潮水般退去,身手敏捷似猿猴,没入夜色当中,显然是追不上了。
只有带着骑兵别动队掠阵的秦彦不甘心,带着小队轻骑拦腰截杀,却被王建刺斜里一棍,干脆利落,直点在鼠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倒撞马下,一旁骑士急停马将其救起,看起来怕是一边卵蛋被废了。
“贼王八,你个腌臜泼才,使这般下三滥阴招,你不得好死啊,早晚被人做成龟羹……啊嗷……”
秦彦凄厉痛呼与激烈骂声交迭,传响在夜空之下,而身为肇事者的王建,早在平野上失去了影迹。
朱温遥遥望着王建等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当中。
这场小小的定风丘之战,是未来两位乱世枭雄的头一次交锋。将来的梁祖与蜀帝都想杀死对方,却绝对想不到双方的命运会有那么久长的纠缠。
朱温一手捂住身上伤口,看向孟楷,眼中浮起感激:“又劳大师哥相救,真是惭愧不尽……”
孟楷拍了拍朱温肩头:“你不似我这般能打,便好好爱惜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又惹红烟心疼。”
顿了顿,又道:“别看师妹性情豪迈飒爽,她有时候心很软的。”
“师兄所言当真?宋威老贼真的被你重创?”
“还能有假?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孟楷斩钉截铁道。
众将闻言,不由得兴高采烈,七嘴八舌地上来恭维,说此战击杀了宋威,那真会教天下大震,义军的光明前景,马上要来了。
只有朱温面色微带凝重。
孟楷明白他的意思:“师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宋威年老怯懦,若非他当这个招讨总帅,义军未必能发展到今天局面。你是忧心老贼毙命,换个厉害的上来,反而难对付。”
这话真实不虚,大唐四帅资历不及宋威,但哪个不是决断如霹雳,用兵似鬼神的人物?若其中一个起初就当讨贼总帅,义军或许早被彻底歼灭了。
“但老贼毕竟是大唐名将,杀他足以造成巨大影响。而我等的纪律战力,也绝非两年前可比,今日我们能破雪帅齐克让,明日便破不得大唐四帅另外几个么?”
“师弟你心思缜密,往往想得过于长远。但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妨今朝有酒今朝醉!”
师兄孟楷炯炯的目光,融化了朱温眼中的疑云:“师哥言之有理,是我多虑了。”
“今夜咱们不醉不归!”孟楷挽住朱温胳膊:“明儿个清晨,老子便需远赴海州,完了寇帅遗愿。若迁延时日,走漏风声,让那狂贼得信逃了,岂不愧对泉下之人?”
孟楷副将彭白虎当下劝道:“将军不可。您冒死突袭宋威老贼,如今身下还带伤,况且宋州一役尚有扫尾部分未决,您怎能抛下大军,以身犯险?”
“哈哈哈哈哈……”孟楷豪迈大笑:“白虎,你跟了我这些年,仍说不上知我。我虽行事如烈火,又何曾有过纰漏?男儿行事,重一个本心。寇帅是敌手,却也是英雄,若我们承诺为他完成未了之事,却言而无信,念头又怎得通达?”
“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说。”
朱温知道这个师哥行事率意,义薄云天,却又详尽周密,深得师尊黄巢的真传,绝非有勇无谋之人。
而孟楷的恣意豪情,也令他受到极大感染,当下拍着胸膛大笑:“不错,咱们不醉不归!”
众人一夜纵酒高歌,觥筹交错,庆贺战胜,喝得烂醉如泥。
“本千金命令你,明晚陪我出去一趟,有事。”
段红烟将朱温从酒席中拽到角落,叉着腰,眼神狠狠地盯着他。
“有什么事?”
“你就不要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