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6节

  朱温心中激动,说话间都带了三分喘息:“南北朝时,南军好用斫营之术。在狭窄的营地中混战,不仅骑兵无法驰突,连北人惯用的长枪方阵同样施展不开,南兵的刀盾战术却能所向披靡。”

  “但是斫营要点,在于出其不意。只有将阵地推进到我军阵营前方,才能以步兵发动雷霆一击。”

  “所以掘堤河上,挖掘地道,构筑土山,全是为了斫营之策作铺垫。而每一项计策,又都能限制我军的战车之长,环环相扣,譬如金锁连环,精巧无比。”

  黄巢默然少顷,忽地击掌高声道:“好,说得好!”

  “大唐四帅,果然出手不凡。凉玉你的分析,自然是齐克让这等人物的思维领域当中,最有可能出现的方案。”

  “只不过……”黄巢耸了耸肩:“齐克让此策如天罗地网,滴水不漏,即便有一二环节出问题,似乎也不影响大局。就譬如现在你我看破此策,也无非是让齐克让的阴谋变成了阳谋。”

  “但是凉玉你之前说的是,你已经完全有了破局之法。”

  朱温微微一笑,左手却悄悄攥紧了拳头,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加自信一些。

  “即使是阳谋,在彻底发动之前,仍会有破绽。就譬如再精美的连环,也是以焊药焊起来的,在彻底焊接之前,依然会存在缝隙。”

  “齐克让的风格,乃是后发制人。而我们只要抓住他计策的缝隙,先发克敌。”

  他将攥紧的左拳猛地一挥,胸中是不可抑止的热血沸腾——

  “则强敌可破,大势在我;此役的胜负存亡,都落入我们的算计之中!”

  黄巢亦大笑起来。

  他发力拍了拍朱温的肩头。

  “后生可畏!你当初说得实在没错,雪帅齐克让,又有何可惧?”

  黄巢正色扬声道:“此役之后,我军谋主之位,非你莫属。而你的名字,亦将作为堪匹敌大唐四帅的智慧殊绝之士,传遍天下!”

  听完朱温的筹划,他对这一场宋州大战,竟是也有十分的把握了!

第23章 破局

  招展的旌旗遮蔽天穹。

  浩荡的鼓声动摇天际。

  营寨、鹿角林立,防御森严的偃王城大营,已被弥天的旗鼓所充斥。

  寻常人看来,一定认为黄巢军数挫于泰宁雪帅齐克让,不得不令人终日击鼓,振奋军心。

  但如果到近前一看,就会发现哪有什么鼓手,都是一群被拴住后腿的山羊,前蹄下方放着大鼓,发力击鼓不休。

  还有一堆饿了数日,不给进草料的战马,马脖颈上挂了铃铛,在马厩中蹦跶乱叫。

  悬羊击鼓,饿马提铃,如何不是一片音声鼎沸?

  如此以来,敌军必然会以为,黄巢军大营中,仍然有着相当的兵力。

  朱温并不是一个从早思虑到晚的人。

  他甚至用来睡觉的时间比一般人多许多。

  但良好的休息,确保了他醒着的时候,头脑格外清醒,大脑运转起来也格外有效率。

  因此他想到的细节,反而比常人更多,制定的计划,比常人更加详细周密。

  当主营之内,被他布下“悬羊击鼓、饿马提铃”之策的时候。

  朱温本人的所在,已经到了深深的地底。

  在这里,只能凭着松明的光芒,才能看清四周的景象。

  松明照耀下,一个个拉长的人影映于地道壁上,蜿蜒摇曳,犹如鬼魅。

  “樊娘子,倒是让你辛苦了。”

  朱温向一位看着面皮尚算白皙,膀子却粗壮如牛的大个女子道。而樊娘子也是咧了个大嘴,将铁锨刷地一声发力插进岩壁,竟如切豆腐一般,显出自己并不辛苦。

  想到这位大嘴妇人,真名竟与香山居士白居易那位绰号“樱桃樊素口”的歌伎樊素同名,朱温也觉得相当之好笑。

  但樊娘子的身份却丝毫不可小觑,她乃是当代卸岭力士的首领。

  卸岭力士由新末赤眉义军首领樊崇所创,是天下四大盗墓门派之一。当时为弥补军资不足,樊崇便发掘了西汉诸陵。

  后来樊崇被光武帝刘秀所灭,但其后人依然活动在民间,维持着卸岭一派,“卸岭力士”介于绿林和掘丘两种营生之间,有墓的时候挖坟掘墓;找不着墓的时候,首领便传下甲牌,啸聚山林劫取财物。

  身为北方武林盟主,王仙芝营中多有奇人异士。这位膀大腰圆的樊娘子,正是樊崇的二十一代嫡传后人,也是当代卸岭派的魁首。

  而挖掘地道,对于卸岭一派,岂不是手到擒来?

  众将置身地道之中,目光注目于朱温的背影。

  这少年的背影并没有什么出奇,甚至还略显单薄。

  然而却没有人再敢不佩服于朱温的智慧与奇策。

  朱温在军议上,侃侃而谈,公布自己策略的情景,此刻又浮现在他们的脑海当中。

  “齐克让的三重斫营奇策,分为三层,环环相扣。”

  “那么我逆破他的计策,也要分三层。每一层,都要与常人的思维方式,全然相反,才能攻进四帅的思维领域。”

  朱温清美微笑着,将一枚骰子信手一弹,落在地上,现出一个六点。

  齐克让在设策时,喜欢玩围棋。

  但他朱温是个天生的赌徒,所以选择玩骰子。

  “此前盟主曾与师尊发生过口角,还互相动了手。如今看起来,我两军仍还存在隔阂,只能分营当敌。但我借此发挥,不动声色地将樊娘子的卸岭力士给借了过来,敌人却毫无察觉。”

  “这是第一层。”

  又一枚骰子掷出,同样是六点。

  “敌人运用地道进攻我军,那么我军利用他们挖好的地道反攻回去,便会成为他们的思维死角。”

  “但完全利用敌人的地道,将有被发觉之险。当年睢阳之战,安史叛军猛攻宋州,攻守双方都在地面下留下了许多条地道,将这些积年的地道探查出来,稍加修葺,就依然能够使用。”

  “这是第二层。”

  随着朱温的叙说,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凝重,眸光也完全聚焦在他手中的骰子之上。

  “通常来说,地道战都是夜袭。但我军更应反其道而行之。哪怕突入之时伤亡稍大,但白昼之时,敌军战兵需要分守北汴河河堤与各土山上的大小前进营地,本营之内,无法组织起多少抵抗!”

  “这是第三层。”

  第三颗骰子落下,同样是六点。

  “我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朱温悠然看着地面上的三个六点组成的豹子,拍了拍手。

  全场鸦雀无声。

  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

  大唐四帅的不败神话,也许真的到了被终结的一刻。

  “我军马上便要破土而出了。”孟楷的副将班翻浪兴奋地道,但话音中仍然带了几分忐忑:“当真能那么顺利吗?”

  “不可能。”朱温作为整个计划的制定者,没有一丝犹疑地给出了否定回答。

  在班翻浪的错愕眼神中,朱温横刀飞甩,大夏龙雀宝刀绽放出璀璨无匹的光芒,顷刻土石崩裂,纷纷而落,上方出现一个巨大的洞口。

  朱温毫无忌惮,纵身而上。

  外边乃是辎重部队的营地,树立着五德营的五色旗帜。

  五德营,分为金、木、水、火、土五部,以来自大唐十道各地的能工巧匠为核心。

  但是这些土工奇人,毕竟不擅长亲自上场搏杀,纵然也有些人有那么一膀子力气,会几招几式,无疑也比不过真正训练有素的战兵。

  “糟啦!草贼从地道里反挖掘过来了!”

  “天啊,我们死定了,快跑啊!”

  五德营的匠人们纷纷惊呼,如同没头的苍蝇一般在军营里乱窜。

  黄巢外甥林言眼睛发光:“五德营人多而孱弱,我军攻入其中,大肆冲杀,正可搅乱敌人全营……”

  朱温道:“虑胜必先虑败。齐克让是否考虑过我们识破他计划的可能,乃至从地道反杀回来的可能?”

  林言一惊:“如果一切可能都被齐克让算到,还有什么可以打败他,他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如果他有无穷无尽的资源,可以撒豆成兵,理论上自是如此。”朱温淡淡道:“但事实情况就是,齐克让兵力不足,真正战兵只有五千人。他多设谋略,分散兵力,必然导致大营空虚。”

  林言喜道:“所以咱们不会遇到什么像样抵抗?”

  朱温摇了摇头:“这种情况下,敌人必有伏兵。”

  林言露出疑惑不解之色。

  朱温却一脸从容自若:“伏兵也是人,不是鬼。”

  “如果我们知道伏兵的存在,还会中他们的埋伏吗?”

  林言一震:“所以,你在三层之外,比齐克让还多算了一层?”

  朱温微微一笑:“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言毕,猛然挥手,示意从地道中杀出来的一干豪杰先收缩成一个圆阵,互相屏护后背。

  众人携带的都是刀剑一类短兵,利于混战。黄巢军出身江湖汉子者多,可以轻易放下长枪,将兵刃换回刀剑,这是草莽豪杰的一样极大好处。

  他用手掌与额头齐平,遮住日光,眺向五德营营地左边一个狭角处,而后决然对段红烟道:“师妹,对那里放箭!”

  段红烟与他对了个眼神,嫣然微笑,当下张弓搭箭,箭矢离弦如同流星赶月,穿透一层帐幕,利箭正钻过两座毡帐相接的狭缝处。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喝响起,泰宁军南斗六星中的末位萧翎,大腿中箭,喷出的鲜血顷刻将战裙抹上了一片暗红。

  朱温挤了挤眉眼,表达对长得并不差,但如今五官扭曲得不成人形的萧翎的挑衅,而后开怀大笑。

  随着萧翎中箭,一个个隐藏起来的人影快速出现,黑压压地如同鬼影重重。

  “本想以五德营为诱饵,让你们冲杀一阵,再趁机扑杀。”一个面色阴沉,带着三分病态的青年叩了叩涨成青色的指节:“没想到却被你们识破,只能真刀真枪地来上一阵了。”

  这人正是南斗六星中另外一人,与燕凌空齐名的邓季筠!相比燕凌空,邓季筠行事要更加冷冽决然。

  “老娘我呸!死到临头,还敢如此胡吹大气!”卸岭派魁首樊娘子怒斥道,挥舞着泼风巨铲,便向邓季筠猛扑过去。

  邓季筠一摆兵器,是一对吴钩。

  见樊娘子冲杀上来,邓季筠并不回话,只是磔磔怪笑两声,便以一双吴钩挥成银蛇乱舞,抵挡樊娘子铁铲的猛攻。

  樊娘子作为赤眉军之主樊崇的后人,生得膀大腰圆,眉劲如刀,捋起来的袖子露出两臂全是腱子肉,论个头都比邓季筠高了不止半个头。

  她所用的铁铲,也是铲杆奇长,边缘锋利无比,轻易便能将人肢体切断。挥舞之时,力大如山。

  但邓季筠一对吴钩旋舞,却是如同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凭借以柔克刚的架势,将樊娘子好似海浪山倾的铁铲攻势尽数化解。二人斗到二十合上下,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然而,却只听邓季筠自喉头发出阴恻恻的嗬嗬之声,吴钩陡然加力,剑上阴劲如同蟒蛇一般,向着樊娘子的铁铲上反绞而去。由于有双手作为支点,正好卸去敌劲来势,借力打力。

  樊娘子大吃一惊,待要急速后退,化解邓季筠的强横阴劲,奈何身躯狼犺,欠些钻疾,又被毒蟒一般的气劲绞住,一个迟缓,巨力顷刻震在她心脉上,不由向后飞出数丈,跌落在地,口中喷血不已!

  “大姐头,还好罢?”

  早有卸岭派弟子拥上去,扶住身受重伤的樊娘子,见其性命并无大碍,却是已经不能再作战了。

  有草军将校惊得喃喃自语:“卸岭派虽然不以武学见长,但樊娘子身为大派之主,实力也绝对不低,如何一下就落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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