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15节

第21章 智慧的真意

  一番恶战下来,黄巢军终于摆脱了泰宁军的追击,从北汴河河堤外的林地撤回偃王城大营。

  但在没有带上战车协战的情况下,黄巢军骑兵明显不足以长期与拥有寇谦之和星云二十八骑的泰宁军骑兵对抗。

  朱温、孟楷等人浴血奋战,牵制寇谦之的指挥,才使得草军此番能安然撤回,但代价是骑兵伤损不轻。朱温被寇谦之的“抗天十式”所击,受了内伤,孟楷以突破极限的力量,恶战寇谦之并牵制飞云骁骑,身上也负创多处,班翻浪、彭白虎、朱存等骑将,更是人人带伤。

  很显然,此番交锋,草军一方算是败了。

  军营之中,充斥着颓丧的气息,已经无人愿意提再战之事。

  但若任由齐克让挖掘河堤,处于低洼之处的偃王城大营,必将被呼啸而来的大水所淹没。

  倘若在此之前转移,带着大量辎重的士气低落之师,在平野上又如何能抵御敌人的全力攻击?

  难道这一场宋州大战,又将以大野龙蛇、草莽英豪们再次丢盔弃甲,惨败一场作为收束,而朝廷仍将以大量乱贼的首级和鲜血,昭示大唐镇压一切宵小,未减昔年的武功?

  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暴政、腐败、欺凌。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那些加入草军的汉子们,那些军营当中的手足袍泽,很多已是被苛政重税,逼得没有立锥之地,这才不得不揭竿而起。他们相信王仙芝黄巢讲给他们说的理想,无非是为了一口饭,一条活路。

  大家一路转战而来,经历了千辛万苦,数不清的生死一线,谁愿意数年筚路蓝缕积累下来的草莽力量,顷刻间土崩瓦解,所有人成为任由敌人肆意追捕杀害的逃亡之寇?

  谁又愿意被割下死不瞑目的首级,堆积成一座座京观,以彰显大唐名将们屠戮底层百姓的赫赫武功?

  一座半大不小的四阿式顶长方形幄帐当中,朱温与朱存兄弟二人置下食床,设下饮食。案上无酒,而是放着满满一大壶桃酪,在井里镇得清寒入骨。朱温捧起面前的彩绘红漆小碟,静静地喝了一口,只觉酸酸的冰凉浆汁沿着喉咙慢慢流下,让他几乎打了个寒战。

  “《汉书》中的兵家四势,分作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兵技巧。”

  “兵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

  “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

  “兵阴阳者,顺时而发,推行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

  “兵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利攻守之胜者也。”

  朱温神情冷冽:“如雪帅齐克让,便属于兵技巧一派,运用器械机关,土木工事之术,以弱击强。筑山掘壕,即可当千军万马。”

  “这样的敌手,堪称不动如山岳,难知如阴阳,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朱温绝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大唐四帅中的“祁连雪霁”齐克让,就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三郎,你可挺少说这么多话。”朱存露出一丝坏笑:“跟小时候背书似地。”

  “二哥还记得,你当初因为听课时打瞌睡,阿爷发怒要用戒尺打你。一抽验,原来他讲的书你都背得滚瓜烂熟了。那时候你才四岁多罢……”

  朱存提及阿爷还活着时候的往事,一双铜铃一般的眼睛也黯淡下来,显然相当怀念。

  “记性再好,不自己抽空温习几次,总是会忘的。”朱温怅然道。

  “齐克让加上寇谦之,珠联璧合,就跟天罗地网一般,密不透风,将我军彻底困在当中。咱们就好像陷入一座没有任何缝隙的铁屋,徒然感到窒息,却全无破开这铁屋的手段。”

  “所以,你现在无可奈何了,只能在这背古兵书,感叹着对面的厉害?”朱存揶揄道,但眼神却变得格外柔和,没有一点责怪之意。

  朱温不由默然。

  他自负智略,却始终想不到破局之道,无法向师尊黄巢进一句有益之言。

  不久前,他自己对王仙芝夸下的海口,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朱某人自负小有智略,愿竭尽驽钝于盟主、师尊,未尝不能让这号称算无遗策的雪帅大吃苦头!”

  朱温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即使没有其他人再提起,他自己也会无比地在乎!这一番言语,就如同刀子般剜噬着他的内心,令他心痛如绞。

  难道我当真百无一用?

  难道我只是少年轻狂?

  齐克让、寇谦之,俱是既有傲气又有傲骨的强者。而我,难道只是只有傲气的年少狂徒?

  不,我不相信!

  二哥朱存那一双大智若愚的双目,显然是看穿了朱温心头的焦灼。

  他缓缓站起身,铁塔也似的身躯倏然兀起,而后用蒲扇般的大手,缓缓摩挲着朱温的肩头。

  “三郎,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在山林里遇到熊瞎子的事儿吗?”

  朱温一愣,不知道朱存为什么要在这时提与战事毫无关系的事项。

  然而,每次想到这事,他仍不由为之心头一热。

  “二哥,自然记得!”朱温斩钉截铁地答道:“若非你当时拼死救我,为弟如今早不在这世上了。”

  “三郎,其实当时俺也怕啊。”朱存想起当初两兄弟还小,在林子里打柴遇熊的事情,也不由心有余悸:“那么大一头黑压压的猛兽,跟人一样立在咱们面前。可你,却又跌断了腿。”

  “俺背着你转头就跑奔跑,可半大一孩子,背上还背着个小孩,哪里跑得过人熊?”

  “眼见它就要追上来,俺只好将你放下,背过身去,举起双手,对着那熊瞎子张牙舞爪,大声咆哮。”

  朱温眼中湿润:“是,弟弟记得,二哥你还用外袍将我裹起,预备着若那巨熊真的扑将上来,就把我从旁边的陡坡上滚下去,自己留下来与那熊纠缠……”

  朱存咧开大嘴,露出一丝傻笑,眼神中显出得意:“天无绝人之路,当时怕真是老天开了眼了,那熊瞎子见我叫得比它还大,竟缓缓地转回身去,消失在林子里,一步一步走不见了。”

  又拍了拍朱温的肩头:“这么多年来,咱们兄弟二人,总是能做出别人做不到的事儿。你武功已经在兄长之上,可武功胜过你的还有很多。三郎,你真正无与伦比的,别人无法取代的,就是关键时刻非同常人的应变智略。”

  “投军,是你的意思,二哥只是跟着你。但黄大帅是个好人,好人不该吃败仗。”

  “这一番,二哥仍将用性命守护好你的后背。而你只需要做好自己,便能破这一场绝地之局!”

  说到最后,朱存向来缺乏情绪波动的声调,也突然激昂了起来,眼中全是对朱温的信任。

  朱温蓦然怔住良久。

  知兄莫若弟,知弟莫若兄。

  二哥朱存,仍坚信他能够创造奇迹。

  但心情平静之后,朱温心中已经明若秋水,原先的阴霾,在一瞬间散去。而脑海中骤然展现的图景,则令他热血沸腾。

  “见到雪帅的气魄格局,就觉得自己是个只能在徐州乡下做农夫的顽劣小孩?”

  “倘若如此,我朱温又为什么要到这片战场上来?”

  “我来,我看见,而后,我将亲手改写战争的结局!”

  帐角的烛火低低摇曳着,朱温霍然站起,痛快地大笑起来,展开双臂,准备好迎接乱世的骇浪惊涛。

  武将在战场上,忐忑、挣扎、为了追求胜利而心脏颤抖,热血澎湃与恐惧不安,在生死之间争夺胜利,这样复杂的情绪,并不是用“算无遗策”四个字可以形容的。

  而朱温,则是擅长在绝境中以热血催动理智,智慧在压抑中爆发,遇强更强,绝不会因为敌人的强大而方寸大乱的谋者类型!

  当他将一条条线索连成线,让这张大网绽放出智慧的光芒,所有阴云便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二哥,我现在要去见师傅。”

  朱温霍然站起,眼神中是无比的坚定,成竹在胸。

第22章 师徒面谈

  草军黄巢营中军,大帅毡帐,帘幕之后。

  朱温神情凝肃,看向对面的师尊。

  “凉玉,坐吧。”黄巢一挥手,示意朱温坐下:“你是说,你已经彻底识破了雪帅齐克让的计策,并完全想出了破解之法?”

  齐克让如果能被一个年轻人破解掉计谋,他就不该是威震天下的“雪帅”。

  因为过往曾有许多自负聪明,又很有阅历的人,都曾经自以为想出了破解齐克让计策的办法。

  结果他们要么死了,要么在军事生涯上死亡。

  因为败得那么惨的人,不会再有第二次领兵打仗的机会。

  但是黄巢总觉得年轻人身上有无限的可能。

  如果大唐四帅保持着他们的赫赫威名一直到老死,那么这个世界未免也显得太乏味了。

  所以他当然要认真地听朱温的意见。

  朱温一撩衣摆,缓缓落座在月牙凳上:“老师应该记得,学生曾提到,学生正是宋州人。根据学生多年来的经验,北汴河即使完全挖开,也可能水量不足。”

  黄巢道:“只要洪水能将我军偃王城营地淹没至半人高度,我军都不得不移营,不可能安身于湿溽泥泞之中……”

  朱温道:“如果即使彻底掘开北汴河,连初步淹没我军军营都做不到,又如何?”

  黄巢一惊:“你是如何做出判断的?”

  “凭个人经验和直觉而已。”朱温叹息道:“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又岂能具备齐克让那样的精细计算能力。”

  “那么咱们赌不起。”黄巢道:“为师也曾想过,齐克让作势决堤,不过是想要引诱我们阻挠,借此消耗我军体力士气……”

  “还有一点。”朱温道:“洪水席卷,冲毁民田、房屋,乃至淹杀百姓、禽畜,并不符合齐克让的仁将风范。”

  黄巢哑然失笑:“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这可是你死我活的战场,齐克让能做到一方节帅位置,又怎可能迂腐如此?他早年随故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公大战吐蕃,也曾屠戮石堡城,绝非衣不沾血之人。”

  “但如果能避免百姓伤亡,雪帅定会尽力避免。”朱温说得极有自信:“何况,宋州子民尽是汉家百姓,并非什么蛮夷子弟。”

  黄巢微微沉吟,若有所思:“齐克让对汉家子民,确实从无滥杀记录。过往镇压民变之后,也只诛领袖,余者安抚遣散。但敌我双方势同水火,我们又如何能寄希望于敌帅的仁慈?”

  “作战用兵,自然不可能寄希望于敌人的仁慈。但敌人过往的行事作风,至少可以作为判断的因素之一。”

  朱温笃定地说道:“而齐克让这样的名帅,所作所为,必然息息相关,如同铁索连环,设谋置策,不会落下废笔。”

  “那我便试图让自己进入大唐四帅的思维领域,去想一想齐克让的布局,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这一刻,朱温的双眸中,绽放出舍我其谁的自信,令黄巢也不由惊异于这个学生的气魄。

  “凉玉,你有什么想法,但说便是。”

  “谢师尊。”朱温拱手道:“目下齐克让所置之策有三,其一是掘堤,其二是地道,其三是土山。”

  “我们之前的判断,乃是地道袭击分散我军注意力,为掘堤做掩护。但既然齐克让的目的就是让我军尽早发现掘堤之事,前去阻挠,借此在不利于我军战车作战的林地消耗我方士气,又何必进行不可能成功的地道战?”

  “设置土山,似是为了居高临下压制我军,令我军不利于出营野战。然而这段时间我军一直远远地去北汴河南岸林中作战,大营前方的土山却一直仍在修建,越来越多,难道是齐克让的辎重营兵太多,没事可做了?”

  黄巢也是聪明绝顶之人,听得朱温这样一番分析,顷刻心头如同闪电闪过,一片雪亮,几有拨云见日之感。但他没有打断朱温说话,只是屈指暗中计算,眼神示意朱温继续往下说。

  “而且,如果掘堤放水,洪水也会涌入地道,这岂不是不利于水攻?”朱温道:“但是,如果齐克让的目的就是将洪水引入地道的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军之利,在于车骑。”黄巢决然道:“以战车长驱,轻骑辅之。此前的战斗已经证明了,纵然是平卢军的具装甲骑,也无法撄我军车骑之锋。”

  “正是。”朱温道:“如果掘堤不足以淹没我军营地,那么流泻的河水将把地面变成一片泥泞,不利于我军车骑作战。”

  “而且,我发现,泰宁军挖掘的地道大多都相当浅,正是因此才被我军挖掘的壕沟轻易拦截。但是这样浅的地道,揭去顶部,岂不正成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壕沟?一旦北汴河河堤掘开,河水更是将汹涌而入,将战场化为一片沼泽!”

  黄巢道:“所以不断修建起来的土山,其实是一个个前进营地。当敌人的前进营地压到我方营寨前方,我军将不得不决战。”

  “吴楚之兵,好以斫营为事。而齐克让麾下的‘三千越甲’,手持刀剑,利于混战,岂不正是‘吴楚之兵’!”

  帐中的氛围,看似依然沉静如初。

  但师徒二人眼中的世界,已是电闪雷鸣。

  当汹涌的雷光没去之后,那些被隐藏的真实,拂拭去了上方的一切伪装,历历可见。

  真相只有一个。而如果能窥破敌人布局的真相,那么战役的胜负手,可以说全在掌握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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