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无动于衷。
“娘,俺回来了。”
“啊?俺家地租已经交了,俺家没人了·····”
王国杰老娘老眼昏花,错把儿子当成了上门收租的孔圣人家丁。
王国杰他妻子瞧着光秃秃的墙壁发呆,墙壁被柴火和苍蝇弄得污黑。
墙上的原木歪歪斜斜,好像小木房马上就要坍下来似的。
墙角靠近神像(太上皇画像)的地方,贴着廉价的油皮纸和几年前的报纸。
王大娘没洗脸,露出冷冷淡淡的神情,她甚至没有看一眼这些走进来的人。
“你爹死了,你也不是挣钱的人了!你怎么不死在辽东,跑回来作甚?”
王大娘瞅着儿子病恹恹的身子,充满辛酸地说。
“咱们这一家的庄户人都是倒霉蛋儿,你爹辛辛苦苦打铁,好不容易积攒了些银子,谁知道皇帝颁发新政了,说是不许屯堡再打铁,只有衍圣公才能打铁,他们就把你爹的铁炉子拆了,收走了····”
“你爹只知道喝闷酒,抱怨世道不公,哪里是世道不公,是太上皇生了咱们的气呢。”
老奶奶边说,边指着墙壁上被熏得发黑的太上皇画像,慈眉善目的刘招孙,此刻缺了只耳朵,正和蔼的望着他的子民们。
第729章 盛世之辩解
王家庄安静而沉思,除了人和畜生,其他的树啊草啊都在野蛮生长,从各处院子里伸出柳树、接骨木、山梨树的枝子,凌乱而充满力量。
距离村子有一里远,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过,河对岸是一个长满茂密林木的山坡,那里就是衍圣公孔友仁的地盘,属于孔林的一部分。
坡顶上有一座耸起九层塔楼,是当地有名的文笔塔,再远一点是一座衍圣公的别院。
按照孔友仁老爷制定的法令,凡曲阜地面百姓,都有义务给孔家服劳役,比如修渠,砍柴,煮盐之类。
既然朝廷荒废了屯堡和工坊,作为地方贤达,作为孔圣人的后裔,他就有责任承担愚民们的教化任务。
不能让老百姓无所事事,否则容易滋生事端。
先前在屯堡吃大锅饭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所有人都要为衍圣公劳作,以换取所需的盐巴、粮食——至少在曲阜是这样的。
此时文笔塔上的儿钟声响了起来,这是衍圣公召集村民去文笔塔聆听教诲,《大忠觉迷录》的讲解,是由本地童生负责。
王国杰望见远处有两个村姑,正抬着一桶水,回过头去瞧着文笔塔,听那悠扬的钟声。
“儿啊,去听一听吧,或许衍圣公发善心,不收咱们地租呢。”
夕阳渐渐下山,成群的牲口从村口走过,咩咩地、哞哞地叫着,最后都进入了衍圣公的农场,鹅从对岸飞过河来,然后四下里又沉静了。柔和的亮光融解在空气里,昏暗的暮色很快地降下来。
~~~
一群身形佝偻的村民,围拢在文笔塔前,像一团灰沉沉的云。
衍圣公派来的童生老爷,在两个家丁的簇拥下,来到空地中央,看也不看周围唯唯诺诺的村民,翻开一本崭新的书卷,对着书本大声朗读道:
我大齐国创业于辽东开原,保护了天下的安定,受到上天的深厚关怀,道德教化弘扬广大,恩惠遍及很远的地方,给百姓以应有的地位,受到中外的尊敬亲近,已经有三十年了。
我朝秉承天命,作为中外臣民的君主,那么蒙受我朝抚育爱护的百姓,怎能用中原和边远地区来区分和歧视呢!而中外臣子和百姓,既然共同尊奉我大齐朝为君主,那么就应诚心拥护并为我朝效力,以尽臣子和百姓的责任,尤其不应当以中原内地和边远民族的区分而产生异心。用这来揣测天道,验证人情,即使在海角天涯日出之乡,普天下的百姓,也没有不知道我朝是大一统的国家。凡是我朝的子民和臣下,是没有敢于越规的想法的。
唐铁铮严鸿逵等贼人,互相附和,猖狂到极点。余波又影响到曾静,受希奇古怪的言论煽动,恣意地诋毁诽谤,胡说什么“三十多年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古代的大舜籍贯是东夷,周文王籍贯是西夷,这丝毫不能损害他们圣人的光辉。《诗经》里说过:“痛击北狄和西戎,严征荆楚使知痛”,是因为他们僭称王号,不懂得尊重周朝天子而丧失了君臣大义,所以数说他们的罪行并加以征伐,并不是称他们为戎狄,就是把他们划为外国。
前明嘉靖朝后,君臣们丧失道德,盗贼四起,百姓们受到苦难,国家疆域也得不到巩固。在当时的天地,气运难道能不说是闭塞不畅吗!本朝统一中国以来,扫除了国内寇乱,全中国得到安宁,政治教化兴旺发达,文明之风一天比一天强盛,百姓们安居乐业,从内地到远疆,到处一片祥和气氛,国家天地清静安宁,全国百姓受到恩惠超过了明朝时期,这是连三尺孩童也都知道的事实,这怎么能说成是天昏地暗呢?
把唐铁铮、严鸿逵、曾静等人的荒谬忤逆的言论和朕的谕旨一一刊刻成书,全面颁发公布到全国各府、州、县以及所有远乡僻壤,以使各地读书人和乡村百姓都知道。并且命令各地都要保存一册于当地儒学之中,以使将来新到学校读书的人,人人都能读到此书,知道此件事。假如有没有见过这部书,或没听说过朕的旨意的人,经朕随时考察出来,一定要将这省的学政和该县教官从重治罪······
那童生一口气将《大忠觉迷录》
“今上的谕旨,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一群村民都沉默不语,各人盯着自己的鞋看。
童生老爷见此情形,勃然大怒,从家丁手中夺过马鞭,啪啪打在地上:
“蠢夫愚妇!枉费衍圣公老爷出钱出力,让我讲读《大忠觉迷录》,整个大齐都在讲读,以后还要去南京竞赛!曲阜作为首善之区,学习《大忠觉迷录》,决不能拖后腿!”
“衍圣公老爷说了,谁要是不会讲,他就不配吃孔林的粮食,他就不配做个人,他就不配留在曲阜!”
一群村民见童生老爷生气,连忙跪在地上。
“听好了,下面讲
童生老爷清了清嗓子,注意力再次回到书本上:
朕到底是不是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好谀、奸佞的皇帝?
朕蒙受上天的爱护和保佑,受圣祖皇帝付托重任,而登上皇位。自登基以来,每天从早到晚孜孜不倦,谨慎地追求把国家治理好。虽然不敢自比古代的圣明君王,但爱护和抚育百姓的心思,没有一刻不牢记于梦寐之中,没有一件事不竭力求其处理得周详,抚育百姓下尽诚心,好像保护婴儿一样。每天一直到深夜还在勤劳,往往顾不上吃饭睡觉。以为天下的百姓可以知道朕的心意,想到朕的劳累,体谅朕的辛苦。这样朕个人虽然至劳至苦,而心中却可以得到很大安慰了。
谁知有逆贼唐铁嘴,竟然连同蒲刚造反,他们还对朕大加诬陷诽谤,而对我朝更是荒谬攻击猖狂到极点。朝廷内的臣子没有不疾首痛心,感觉对逆贼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像这种毫无根据的事,即使朕在做梦时也没出现过这种幻境,所以逆贼的攻击,实在和狗吠狼嗥一样,不值得一驳!但后来又仔细想了一下,逆贼所说的话,朕如果稍微有一点亏心事在其中,则应当回护隐忍下去,暗中平息这事。而今逆贼说的全是无影无据的话,强加到朕头上,而朕自以为本心可以无愧于天,可以无愧于皇父,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事实告诉普天下的亿万臣民。而逆贼所以敢于肆意诽谤的,必然有更大的奸佞之徒,暗地在捏造谣言,摇动广大百姓的心思,盅惑人。如果不把他们的无耻谣言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那么他们不是会更加猖狂地公开造谣吗?
比如叛逆书信里强加于朕谋杀皇父的罪名。朕幼年时便蒙受皇父的慈爱教育,二十多年来,一直顺应皇父心意而承欢膝下,竭力诚恳恭敬,多次受到皇父赞扬,朕最诚实孝顺,这是朕的兄弟和一切大臣、侍从都共知的。
武定元年,朕奉皇父的旨意,代替皇父到南郊行祭天之礼。那时皇父健康欠佳,静养病症于紫禁城内,皇父告诉金应河、邓长雄、康应乾、乔一琦、孙传庭等群臣说:
“太子刘堪人品贵重,非常相似朕躬,一定能担负起统治国家的重担,现在让其继承皇帝之位。”
广德五年,父皇东征驾崩,朕哀恸号呼,真是痛不欲生,康敬修宣布皇父遗诏。朕听说之后,惊恐恸哭,昏仆在地。
邓长雄等人向朕叩头,劝朕节哀。朕才强打起精神办理大事。这是当日的情形,朕的各位近臣和宫女太监,以及当时在宫中行走的大小臣子侍从,都亲眼见到这事。
逆贼忽然加给朕以谋死皇父篡夺帝位的罪名,这真是朕在梦寐之中,也想不到会有人如此诽谤造谣的。又如逆书上给朕加上逼死母亲(指布木布泰柳如是)的罪名。母后圣性是非常仁厚慈祥的,这一点在整个皇宫内,无论老幼,都是深知的。朕受母后抚养的深恩,二十年来努力尽孝,深受母后的欢心,说朕能做到诚心孝顺。而宫中各位母妃,也都羡慕母后有个这么孝顺的儿子,都为母后称贺,这是现在皇宫中的人所共知的。皇父驾崩升天后,母后哀痛到极点,决心随皇父殉葬,不吃不喝。朕叩头痛哭,上奏母后说:“皇父把国家大事托付给臣儿,如今圣母又决心从死,使臣儿更没有任何依靠了,怎样对得起天下臣民?也只好以身随着皇父皇母于地下了。”
再四哀求,母后还是没能放弃寻死念头,这也不是朕能阻止的事情。
朕即位后,因怀念同胞手足之情,对长公主颇为宽容,奈何刘雨霏心怀叵测,结党营私,借端生事,煽动扰乱人心。所以朕想把她慢慢地开导,消除她的错误野心,安静地守法过日子。
后来长公主阴谋造反,朕命令用仪仗护卫她移居于五龙亭,她见了天子专用的黄轿,羞愧难当,感激朕的恩德,用手加在额上,口中念着佛号。
以上情况,咸安宫里的宫女、太监共一百多人,都是亲眼看见过的。
至于逆书又攻击朕生性好杀。朕的本性是最仁慈的,不但不肯随便惩罚一人,即使在走路时,草木蝼蚁,也都不肯去践踏伤害。自即位以来,时刻以谨慎用刑为宗旨。各省上报的犯人口供文书以及法司定罪的意见,朕总是反复阅看,往往看二三遍。每遇到死刑重犯的案件,如果从中可以找出他一线生机之路,朕心中总是十分愉快。如果稍有可疑之处,一定和大臣们仔细商量推详,务必求得判刑公平适当。
六年以来,每逢秋季判决死刑犯时,有四次下谕停止执行,而在朝廷内讨论暂缓处决的犯人时,朕又降旨,考察其中罪行稍轻的,命令可以不杀。天地的规律是春生秋杀,尧舜的政治,是把刑法当作教育的辅助工具。朕治理天下,本来不肯以妇人般的小恩小惠,而废弛三尺刑法。但是对判刑都要从轻处着想,朕心中是慎之又慎的,唯恐因一时的疏忽大意,致使产生一丝一毫冤屈的情况。
现在逆贼说朕生性好杀,怎么和朕的存心以及实行的政治相差得那么远呢?
至于蒲刚、章东等人,受父皇和朕的深恩,竟然忍心背负,胸中怀有不轨的想法,几乎要发动叛乱,他们的贪赃和残暴的罪行,经大臣们参奏,都有九十二条之多。
根据国法,应处以极刑,而朕念他在日本、朝鲜的战功,从宽处理,不忍对他诛杀,特下令流放到宁古塔居住,使他们的党羽分散,还可以保全他们不再犯罪。而他们在京的党羽,仍然结成一团,牢不可破。朕再四地思考,像这种大恶的人,在天理和国法上都是绝对不可赦免的,于是才把他们二人正法
·····
朕看到唐铁嘴的谣言,心中是十分坦然的,并不忿怒,而且可以就着他那些悖逆的话,明白地向全国晓谕事情真相,以使朕几年来顾不上吃饭睡觉,为国家为百姓而忧愁勤劳的心思,得以告知天下和后世。这也是朕的不幸中的大幸了。
特此谕告。
第730章 风暴前夜
三老爷来了,村里的人都这样称呼里正。
三老爷什么时候来,为什么来,街坊们早在他来之前就知道了。
王家庄有三百多户人家,可是他们欠下大老爷衍圣公、曲阜县衙的佃租赋税,各项苛捐杂税加起来,已经超过五千两了。
三老爷在村口茶铺里停下,在张三娘的店铺,他喝了两杯茶,吃了两个鸡腿,然后乘马车到王国杰家。
早在几天前,里正老爷就听说王国杰回家了。王家老爷子虽然已经死了,不过他拖欠衍圣公的打铁税、地租,必须要如数偿还。
现在王铁匠的儿子回来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里正老爷带着厚厚一大叠佃租底册走进家徒四壁的王家。
一群街坊围在王家门口,探头探脑朝屋子里张望。
此刻,王家三口人坐在墙角一张脏兮兮的桌子旁边。屋子四壁贴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画片,其中一张是太上皇东征倭国斩杀德川家光的战报,化身为蛟龙的德川家光,此刻被烟熏成了条黑泥鳅,容貌雄伟的太上皇也成了张飞模样。
在太上皇画像的下面,一口铁锅还在煮着什么。
佃户王国杰剧烈咳嗽,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口上,双眼无神的望着闯进来的里正老爷和家丁。
“你们,欠了一百一十两银子?还有六十天的修水渠?”
三老爷说出这句话时,满腹狐疑的望着眼前这个病恹恹的农民,再次确认了一下账本。
王国杰神情麻木,继续咳嗽。
里正老爷下意识捂住鼻子,继续道:“去年十月,你爹临死前,给衍圣公补交了三两税,打那时候以后,你们就再没给过一文钱。”
里正老爷抬起头,盯着王国杰的老娘,充满关切问道:
“这是为什么,大娘?你们是要把衍圣公老爷当大怨种不成?俺们曲阜人,可要讲理啊。”
“发发慈悲吧,老爷,”王大娘开口了,因为激动起来,老奶奶缺失了的门牙不停漏风,像一只漏风的钹锣。
“三老爷,容我回禀,去年他爹还活着时候,曲阜屯堡的张老爷来我家说,‘王铁匠,把你的铁料卖给我们……你卖了吧,’孩子他爹说。那有什么不行?我有大约一百两铁料要卖呢,都是上等的铁料····”
王大娘边说,边扭回头去瞧其他街坊,倒好像要请他们来作见证似的。
“我不懂你说这些干什么,”里正老爷说,“我问你……我问你们为什么不缴赋税?你们都不缴,难道要我去向大老爷交银子吗?”
王大娘指天发誓:“我们没钱啊!”
“胡说八道,岂有此理!”里正老爷说,“吾皇圣明,废除屯堡,就是要治你们这些偷奸耍滑之人,先前王铁匠给屯堡打铁,银子可是挣了不少,我听说那老爷子是个酒鬼,银钱都花在喝酒上了,现在衍圣公看你们可怜,给你们地种,佃租只收八成,你们却说没钱?”
“你们还有良心吗!”
里正老爷在账本写下几个字,然后走出王家,坐上马车,命令家丁道:
“人抓走,家拆了。”
四名凶神恶煞的家丁立即上前,挥舞铁锤十字镐,对着王家仅存的墙壁一阵乱砸。
王国杰老婆哭嚎着上前阻拦,
“不准砸!我们是辽东屯户,给大齐种了一辈子地……你们要遭报应!”
一个家丁丢下铁锤,一拳砸在女人后颈,王国杰的老婆身子一软,像面条一样瘫软在地,家丁用绳子将人捆住,绑在马背上,策马离去。
另外三个家丁挡住王大娘。
王国杰提着根木棒追上来,刚走了两步,被家丁一脚踹翻。
王大娘在后面紧紧地追他,她驼着背,气喘吁吁,几次跌倒在地。
老奶奶忽然站住,像是跳大神的神婆似的,握着拳头使劲捶胸,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没天理啊,太上皇啊!狗日的衍圣公欺侮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孔友仁要喝血啊!哎呀,哎呀,皇帝眼睛瞎了,要逼我们造反啊!”
“老东西!”家丁厉声说,“你活腻了!”
“我活了七十岁了,早就不想活了,我要去京城告御状啊。皇帝眼瞎了。”
家丁不理这疯婆娘,扬长而去。
王家原本不多的家具被砸成稀烂,只剩下光秃秃的两堵墙壁。
围观的街坊们对着王家母子指指点点,各人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像是吸血的精怪,等到望见王国杰挣扎着爬起,街坊们很快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