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什么感恩戴德,别哗变造反就好,我好多年没回沈阳了,不知沈阳还太平不?过几日你父皇的忌日过了,我想回去看看。”
听到说慈圣太后要回辽东,周围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辽东最近可不太平啊。
大殿之上顿时鸦雀无声,宫女太监们都不敢说话。
见太后脸色不悦,广德帝挥退众人,大殿之上,只剩下他和两位太后。
东太后杨青儿仍旧像木偶人一样敲着她的木鱼,宛若老尼入定。
广德帝踌躇半响,终于忐忑不安道:“母后,儿臣今日来,除了请安,还想求你出面,安抚一下各兵团主官····”
慈圣太后举起拐杖指向广德帝,大声叱咤:
“刘雨霏不顾风险,从苏州赶回来,在你们中间斡旋,你竟把她软禁了?你这样做,便再无缓和余地了。现在天下人都知道你要大开杀戒,我还能做什么?”
慈圣太后在听闻刘雨霏被逮拿后,感到无比震惊。
她没想到,广德帝竟会做出这种事情。
“堪儿,你非要闹到天怒人怨,死到临头,才肯罢手吗!”
“母后,不是儿臣要软禁她,是她大逆不道,要勾结外人造反!”
金虞姬扬起拐杖朝广德帝身上打去:“到现在你还嘴硬,若不是长公主和我们两个老东西,外面那些军官早就反了!你以为你有什么?”
“儿臣是太上皇的独子,是大齐皇帝,儿臣有法统!有天道!公道人心·····”
东太后手持木鱼,兀自邦邦邦邦敲着,回头朝刘堪瞟了一眼,如同在打量一个怪物。
金虞姬咳嗽两声,呵呵笑道:“法统?天道!”
“底下人认你时,你是刘招孙的儿子,你是大齐皇帝,你是天道,现在底下人不认你,你什么都不是!你真以为你和你爹一样?”
“邓长雄吴阿衡之所以没反,是看在我和东太后的薄面,你真以为自己能弹压住这些老将?”
刘堪满脸涨红,喉头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慈圣太后强大的气场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先前你说要推行新政,罢黜官员,任用亲信,我们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支持你,只当你有一套全新施政纲领,能弥补你父亲的过失,现在看来,你不过是把你父皇的家底全部拆光,然后倒退回前明的样子。”
“现在,各兵团对你不满,内政让你折腾的一塌糊涂,你姐姐冒着杀头的干系,来帮你收拾这堆烂摊子,你竟把她抓了!”
杨青儿停住敲打木鱼。
刘堪强压住怒火,拂袖而起:
“母后,从小你就偏爱刘雨霏,把她当男儿养,让她带兵,让她掌权,她眼中可曾有过我这个弟弟,有过大齐皇帝!如今她看大齐有难,就迫不及待带着叛贼,来清君侧,来造儿臣的反了,他这次来南京就是来逼宫的!难道要坐视她当武则天不成!”
杨青儿放下木鱼:“罢了罢了,大齐或有此劫,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吧。”
慈圣太后指着太上皇灵位:
“刘堪,你父皇将国家交给你,不过短短一年多光阴,你看看你把大齐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你若还有良心,你对得起你的父皇吗!”
广德帝不去看父皇灵位,神情坚定道:
“国家内外交困,军队入不敷出,百姓一贫如洗,种种乱象,是我在改变,改革必然经历阵痛,以后大齐蒸蒸日上,世人就会知道,现在所有的付出与牺牲,是值得的。”
金虞姬紧紧攥住刘堪手臂,眼睛死死盯着广德帝。
“堪儿,快下罪己诏,释放长公主,向天下谢罪,下诏停止裁军,把派出去买卖矿场田地的太监文官都召回,如此,大齐或有一线生机,你也能保命!”
“如果朕不这样做呢?”
“母后,你为何一直不相信朕?所有人都知道,父皇的那套制度,已经走到头了。为何你们还要执迷不悟!如果照你说的这样去做,大齐将会万劫不复。”
广德帝抓起金虞姬的手,轻轻将母后推开。
他神情变得冷漠,望向门口侍卫:
“召邓长雄、吴阿衡入奉天殿议事,商讨平定宁古塔反贼。朕累了,先回去歇息。两位太后请留在坤宁宫,不得随意乱走!若太后有什么闪失,便将你们全部斩首!”
早已埋伏坤宁宫周围的卫兵,立即发动,将皇宫四门团团围住。
刘堪面无表情道:“母后,委屈你们了,非常时期,儿臣当行非常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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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德六年腊月,广德帝突然发难,于慈宁宫将长公主逮拿下狱,经由宗室审讯后,以“谋逆”、“大不敬”等罪名,废除长公主一切封号、夺其封地,软禁刘雨霏于慈宁宫中。
广德七年正月初十八日,驻守宁古塔的第八兵团,未得兵部调令,即向沈阳进发,宣布“清君侧”。
同日,驻守科尔沁、即将被全面拆撤的第十三兵团举兵响应,骑兵急速东进,威胁北京。
二十一日,驻守朝鲜平安道的第十五兵团(外籍军团),以关中有变为名,入山海关靖难·····
轰轰烈烈的大齐内战,由此正式拉开帷幕。
第728章 衍圣公归来
辽南金州卫,八里铺屯堡。
农户王国杰突然害病了。
他的两条腿麻木,脚步不稳,有一天早晨,他照例扛着锄头去屯堡附近的田地干活,刚走上田埂,脚下被野草绊一个筋斗,摔倒了。
屯堡里的赤脚郎中收了病人五十文钱——现在辽东各地的免费医疗已经被取消了——一番望闻切问之后,给病人开了几副草药,说他是染上了风寒,以后都不能出力气干活,否则会病入心脉而死。
总之,这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从此再也做不成庄户人了。
王国杰原先是山东曲阜人,二十年前,从登州坐船来到金州卫,后来就在屯堡分地娶妻,在金州卫扎下了根。他和妻子相依为命,至今还没有生出个孩子。
这两年,屯堡里管事儿的人越来越少,好多农户都抛荒,跑到关内打零工了,有人去了松江府摘棉花,有人去北直隶挖矿,还有的去了汉阳兵工厂····听他们捎信回来说,在关内日子都要比辽东过得好一些。
王国杰也蠢蠢欲动,可是做了几十年农户,除了种地,其他的啥也不会,何况他还有几十亩田地可以过活,所以一直没有离开金州。
这两年,先前的民政官变成了地主,屯堡名存实亡,上田都被民政官和富户租去种了。
随着屯堡人口越来越少,先前服务堡民的诊所、学堂、商铺,也都被有钱人占据,当然,按照官府的说法,是承租。
以前,像他这样的病号,还有屯堡免费照料,提供医药,现在,一切都要要钱的。
王国杰只好先卖掉十亩田地,得了些银两,给自己看病。
很快地,他把他自己和他妻子所有的钱都花在治病上。
郎中给他开了三副药,喝完后没什么好转,接着又是三副,接着又是三副。
直到王国杰家的五十亩田地全部被贱卖,郎中说他有祖传药丹,保管药到病除。
然而王国杰已经没银子了。
他和妻子没法在金州卫继续过日子。闲着没事做也无聊,于是王国杰决定回曲阜老家,回村子里养病。
在家里不但养病便当些,生活开销也便宜些。
俗语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且和关内相比,关外现在已经越来越不适合普通百姓居住。
新皇帝上位后,一切都在急剧变化。
朝廷渐渐支撑不了辽东庞大的军费开支——驻守辽东的几万大需消耗是个天文数字——类似王国杰这样的庄户人的土地,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民政官、军官兼并一空,原先的民政官军官,摇身一变,成了新的地主乡绅。
关外人口不停向关内流动,就像当年他们大规模进入辽东时那样。
不知道别人对此有何感想,王国杰被苦难折磨的麻木了,他不去想这些国家大事。
他只想回家。
“曲阜老家会好一点,孔圣人的老家,大善人会多一点。”
走投无路的农夫,这样安慰自己。
到了广德七年二月初,在辽东农村青黄不接粮价暴涨的时候,王国杰带着他老婆,回到了他的故乡曲阜王家庄。
据王国杰小时候的记忆,王家庄的那个家,在他的心目中是个豁亮、舒服、干净的地方。
那是太上皇刚刚登基称帝的时候,曲阜的大老爷(衍圣公)家产被抄没一空,几十万亩田地被分配给周围贫民耕种,孔林上百万颗古树也成了农户们的柴火,被乡亲们搬运回家。
那时候,大齐的民政官们根本不会兼并土地,他们兢兢业业,廉洁奉公,农田四周到处都兴修了水利,所以也不存在什么水旱灾害,寻常百姓家即便遇上什么灾祸,也有屯堡帮忙兜底,像王国杰这样的伤寒病,屯堡郎中就能治好,而且基本不用花钱······
可是王国杰当年一心想要参军,他离开山东去了辽东,结果因为体检不合格,最后屈尊在金州卫当了个农户。
如今,当他带着老婆重新回到王家庄,他简直吓一跳。
夫妻两人站在村口,眼前所见,一切是那么黑、那么窄、那么脏。
村子四周到处是泥垒的土坯房,下的雨一多,就会冲化了土坯,让整堵墙哗啦啦倒下来。
须知这种土坯房,在辽东已经很少见了。
王国杰拽住个身形佝偻的妇人,指着破破烂烂的屯堡,大声喝问道:
“王家庄先前建造的砖瓦房呢?”
“拆了,卖了,剩下的石料,让衍圣公派人拉走了。”
“我是王铁匠的儿子,你还认得我不?”
那妇人其实不过三十岁光景,却是头发枯黄,黑黝黝的脸上沾着泥土,一口黑糊糊的烂牙,双颊凹陷,让眼睛仿佛大得诡异,身上瘦得肋骨是根根数的,还不时有虱子跳蚤在头发间出没……
“王铁匠早死了。”
王国杰的妻子望见一个梗着脖子的人从面前走过――脖子上长着一个硕大的肉球,像公鸡一样突着眼。
“现在盐铁都不免费发了,寻常人家买不起盐,就得了大脖子病。”
王国杰递给妇人两文钱,继续向她打听王家庄的消息。
“村东头的老王家,以前打铁的那一家·····”
“我知道,老头子去年冬天冻死了,铁匠铺让人拆了。”
王国杰充满希望的眼眸顿时变成死灰。
“现在不兴屯堡农会了,种田种地,连吃盐喝水,都是大老爷说了算,”
大老爷就是衍圣公。
孔圣人的后代回来了。
广德皇帝新政的内容之一,就是迎回衍圣公,据说此举有利于恢复大齐文治。
虽然衍圣公本人已经在二十多年前被太上皇手起刀落,砍下了脑袋,不过因为这位衍圣公的私生子众多——据说可以从曲阜一直排到南京——所以,当恢复衍圣公的诏令刚一发布,立即就有超过三千多个孔姓后人赶来曲阜,自称自己是衍圣公嫡系传人。
经过一番激烈博弈后,新一代衍圣公孔友仁正式得到广德帝册封。
从理论上说,整个曲阜都是衍圣公的私产。
而且,为了彰显朝廷恢复文治的决心,山东地方大员们赋予衍圣公极大的权力,甚至允许他私设公堂。
老百姓若是到山里偷猎和挖野菜,一旦被发现,一顿好打是绝对逃不了的,而且多半是直接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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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杰和老婆走到村东王铁匠家,王铁匠是王国杰他爹,不过现在已经埋入了黄土,屋子里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奶奶,不用说,这位就是王国杰多年不见的老娘。
王国杰环顾四周,发现他家穷得只剩下四面墙壁,老娘佝偻着身子,不知在做什么家务:
“娘,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