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大挑,他不想当哪个肥县的县丞、主簿,只想到沿海倭寇猖獗的县当一任典史。
典史在大明官职中是一个特别的存在。管着一县治安,没有品级未入流。
但典史虽无品,却又属于“朝廷命官”。因典史乃是吏部铨选,皇帝朱批圈定。
沿海诸县的典史,管着衙役、民壮,有跟倭寇交手的机会。
吴承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他不知道,两个偷猴贼正鬼鬼祟祟,进了猪尿泡胡同。
胡同之中,林十三师徒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这行头是跟北镇抚司那边借的。
林十三手里拎着一个麻袋。孙越肩膀上则背着一个大竹篓。竹篓中则是一堆偷猴所用的物什。
林十三压低声音:“咱们一会儿依计而行。”
孙越颔首:“成。我得报一粪桶之仇!”
二人正说着话呢。突然间,一顶蓝呢大轿停在了吴承恩的四合院门前。轿中下来一个穿便服的男人,他大步进了四合院。
林十三皱眉:“吴承恩一个岁贡生,跟部院大臣有交情?”
太祖开国定下规矩。京中只有皇亲、勋贵、正五品以上且过六旬的老年官员、妇女才可用轿。
永乐朝后,京中正三品以上文官可乘轿,不限年龄。武官严禁乘轿。
正德帝总把“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挂在嘴边。故正德朝及之后,官员皆可乘轿。只不过轿子按品级区分。
蓝呢大轿,如今是朝中部院大臣才可享用的。
林十三压低声音:“咱且罢手。总不能当着部院大臣的面儿偷猴儿。”
“你换下夜行衣,去找轿夫套套话,看是哪位大人物进了吴宅。”
孙越点头:“成。”
进了吴承恩四合院的人,是礼部右侍郎,李春芳。
李春芳是吴承恩的老乡,两人曾在一处求过学,说是知己都不为过。
同窗知己,官途却是截然不同。
吴承恩乡试屡屡不第。人家李春芳二十岁就中了举。
之后李春芳连续四次参加会试,名落孙山。
要么不中,要中就中个大的。
嘉靖二十一年,三十六岁的李春芳终于会试得中,殿试更是问鼎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之后的李春芳一帆风顺。先进翰林院坐馆。被挑入西苑为嘉靖帝撰写青词。
嘉靖帝对他的青词赞不绝口。于是李春芳破格被升为翰林学士。
后又在太常寺做了一年少卿。今年高升礼部右侍郎,跻身部院大臣之列。
四十九岁的礼部右堂,又颇得圣宠。今后很可能入阁。
李春芳见到吴承恩,眼中满含热泪:“汝忠兄,当年淮安一别,已有整整十三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吴承恩也是热泪盈眶:“子实,久违了。哦不,如今我该尊称你一声李部堂。”
李春芳骂道:“知道我在京城做官,你进京竟不找我!好狠的心肠啊你!”
吴承恩解释:“你如今是部院大臣。我找你有攀龙附凤之嫌啊。”
李春芳拉着吴承恩的手进了堂屋:“走,去你屋里说话。”
二人坐定。一番叙旧自不必说。
吴承恩给他讲了高升茶馆中的事。权当是一个笑话。
李春芳皱眉:“你宁愿去求那些乌七八糟的掮客、骗子,都不来求我?”
吴承恩笑道:“我太了解你这个人了。求你有用嘛?”
李春芳不假思索的回答:“我向吏部举荐自己的门生故旧也不是一回两回。内举不避亲嘛,怎么没用?”
吴承恩却道:“但我不是你的门生故旧,而是你的知己。”
李春芳站起身,颔首:“没错。就因为你是我的知己。你即便求我,我也绝不会向吏部的人举荐你。”
“知道为何嘛?”
吴承恩给老友倒了一杯茶:“愿闻其详。”
李春芳字字铿锵:“我若举荐你,大明不过多一个庸碌的官僚。我若不举荐你,大明会多一个流芳千古的文豪!”
吴承恩笑道:“你言过其实了。”
李春芳却道:“我字字发自肺腑。若你入了官场,当个八品、九品小官,即便破格做了正七品又能如何?”
“每日应酬交际、公文往来、案牍劳形。你的官当到死也是名不见经传。”
“然你若后半生尽心修改你那旷世奇书《西游释厄传》,让它更加完美。即便几百上千年后,依旧有人能够记得你!”
“你不是做官的料,却是当文豪的料。”
“一朝官员以十万、百万计。传世文豪却只能出那么几位!”
李春芳和吴承恩围炉畅谈到深夜。
这可冻坏了胡同里等着偷猴的林十三师徒。
师徒二人冻得牙都打颤。今夜只好作罢,离开了猪尿泡胡同。
第65章 活捉孙悟空的秘法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吴承恩和李春芳围炉夜话,林十三和孙越冻成了雪人儿。
子时三刻,林家四合院厨房内。
师徒二人坐在桌前打着冷战。碧云将两碗阳春面端上了桌,面上盖着两片熏猪肉。
吃面不吃蒜,香味儿少一半。碧云又从坛子里捞了两头腊八蒜装碟摆上桌。
林十三把手围在面碗上,这才稍稍暖和了过来。
孙越张开血盆大口,像龙吸水一般把面吸进嘴里,顺手再拿起小碟中的腊八蒜,大口咀嚼。
师父还没动筷子呢,徒弟的碗已经见了底。
碧云道:“就没见过你这么能吃的。得,我再给你煮一碗。”
孙越笑道:“师母真赛我亲娘。等您瘫在床上时,当儿子的一定好好孝敬您。”
这听上去像荤腔片汤话,不知他是无心胡诌还是面后吐真言。
碧云骂道:“你小子得好好跟你师父学学如何说好话恭维人。我还你亲娘呢。你比我还大一岁。”
碧云又煮了一碗阳春面,脱下做饭穿的外襜衣:“你们聊着。我去看看小串和虎儿睡下没。”
娇妻走后,孙越道:“刚才跟轿夫都打听清楚了。去吴承恩家的是礼部的李右堂。没想到李右堂竟跟他有私交。”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儿啊。是大人物至交家的猴儿,咱们还偷不偷?”
林十三反问:“司礼监秉笔大还是礼部右侍郎大?”
孙越答:“品级上右侍郎大。实权上秉笔大。”
林十三道:“这不就结了。这位李右堂在京里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说好听的叫孱弱敦厚,说不好听的叫窝囊。”
“也正因他的孱弱敦厚,他虽既不入严党、也不入徐党,但二党都能容得下他。”
“再说了。咱们只是偷他至交的一只猴儿,过个十几日还会还回去。又不是要他至交的命。”
这就是京城官场的现状。你不结党便在官场无根。官场无根,连锦衣卫的从七品小旗都可以不给你面子。
孙越问:“明日就是腊月二十五了,那咱晚上接着去?早点办完差事去了心思,早些安稳等过年啊。”
林十三道:“成。明晚咱接着去猪尿泡胡同喝西北风。”
已是子夜时分。孙越告辞离去,林十三回卧房钻进了被窝。
单身的人绝对不知,数九隆冬被窝里有个小娇妻是何等温暖、幸福之事。
两刻之后,原本冻得脸色发青的林十三已是大汗淋漓。
他叮嘱迷迷瞪瞪的娇妻:“明日你准备些酱鸡腊肉,派个嗦唤给我师父送去。”
碧云道:“你自己怎么不去?”
林十三笑道:“我此等正经人,哪能闲着没事儿出入怡红楼呢?”
碧云眯着眼说:“快得了吧。平日也没见你少去。说是向你师父讨教玩宠之道,谁知你去玩的是宠还是人。”
林十三赌咒发誓:“天地良心!家里有不花钱的使,我何苦去找那花钱的?”
碧云骂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比怡红楼的姐儿还贱呢.不过,倒很有道理。”
翌日吃罢了早饭,林十三去了怡红楼,给师父张伯送年货。
张伯这老厮,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被窝里还有个年方二八的“脆生蜡烛”。
林十三尴尬不已,放下年货便走了。走到门口他叹了声:“唉,要论风流自在,谁也不及我这师父。”
当夜子时,林十三师徒再次鬼鬼祟祟去了猪尿泡胡同。
在吴承恩的四合院外,林十三开始施展捉猴秘法。
他先从竹篓中拿出几根干柴,淋上了火油。又在干柴上架起了一个铁盆,旁边另置了一个瓷碗。
孙越则拿起一个大酒壶,“刺溜”喝了一口后,将酒分别倒入铁盆和瓷碗里。
孙越抱怨道:“哼,一钱银子一斤的百果酒,给那泼猴儿喝真可惜了。”
百果酒,又称猴儿酒。猕猴喜欢用树洞存放各色野果。时日长了百果便在树洞中发酵成酒。
不知猴语中“酒”怎么说,但能确定的是猕猴最喜此物。
洪武年间一个捕猴人偶然在树洞外闻到酒气,用手捧了一口尝过,您猜怎么着?
甘甜清冽,果香四溢。那叫一个地道,那叫一个美!
从那之后,大明的酒行里便有了百果酒,或称猴儿酒。
用百果酒捕猴,也成了捕猴人的一种秘法。
孙越倒好酒,林十三在干柴旁放了一个皮套子。这皮套子只有牛眼粗。上宽、下窄。皮套子四周镶着一圈牛皮筋。
林十三从竹篓中拿出半根削细了三圈的筷子,放入皮套子中撑开,套眼变成了碗口粗。
最后,他将一根甘蕉、一个橘子放入皮套中。集诱惑、捕捉一整套效用的捕猴机关设置完成。
孙越低声道:“师父,开捉么?”
林十三颔首:“嗯。”
孙越打着火折子,引燃了干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