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坐定。离严嵩最远的是拟任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按察使何茂才.胡宗宪一个七品按察御史,的确没有进厅议事的资格。
严嵩道:“诸位。东南倭患愈演愈烈。元质今秋虽在东南打了大胜仗,然形势依旧严峻。”
“皇上欲扫清东南,开海通商。我等应体察圣意,上下一心平定倭患。”
“今日让诸位来,是议一议元质总督东南后的抗倭方略。请畅所欲言。”
这帮高官大吏根本不知东南的具体情形。他们都是纸上谈兵,老生常谈。
兵部左侍郎欧阳必进道:“抗倭嘛,无非整饬军备、围而歼之两事。”
武选郎万寀附和:“没错没错。只要军备严整,调集大军与倭寇决战,便可一战成功。”
一众官员七嘴八舌。说得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大话、空话。
严嵩叹了口气:“唉。”
今日议事,严嵩找了一个书吏记录。本来想议出一个详细的抗倭方略,汇总成一份纪要,交给林十三转给陆炳,再由陆炳递给嘉靖帝。
可就这些人说的这些话,嘉靖帝看了准会在纪要上淬上一口老痰。
连门口不懂军国大事的林十三都听出,这帮人是在扯淡呢。倭寇真有那么好打,还能在东南蹦跶那么多年?
就在此时,林十三听到身边的胡宗宪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了四个字:“空谈误国!”
众官面面相觑,望向门外。
严嵩问:“什么人?”
胡宗宪跪倒在门槛后:“禀阁老,下官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
欧阳必进骂道:“你说谁空谈误国?”
胡宗宪正色答曰:“我说在座的诸位上官空谈误国。”
欧阳必进火了:“你一个小小七品御史,说一群六部堂官、司官空谈误国?你算个什么狗东西?”
胡宗宪不卑不亢的说:“下官是参与过东南抗倭的朝廷七品命官,不是什么狗东西。”
吏部尚书万镗道:“我久掌吏部。你这种自视过高、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芝麻小官我见多了。”
武选郎万寀附和:“没错!一群朝廷一二三品大员,难道不如你一个七品芝麻官有见识?”
严世蕃发话:“罢了。把这人赶出府去。”
胡宗宪再次语出惊人:“若按诸位大人说的那些法子抗倭,则东南倭患百年内不能平定。”
旁边的林十三替胡宗宪捏了一把汗:里面坐着的,可都是些跺跺脚整个大明抖三抖的大人物。胡御史平日说话挺油滑的啊,怎么在他们面前如此不客气?
得罪了他们,别说升官了,保不保得住命都两说。
赵文华替胡宗宪说话。他道:“阁老,胡汝贞这人久任地方,不懂京城官场的规矩,冲撞了阁老。阁老万勿跟他一般见识。”
严世蕃道:“此人危言耸听。想来必是个妄人。元质,你总督东南,绝不可用这样的人。”
“赶出去!”
几名严府仆人说话间就要将胡宗宪架走。
严嵩突然开口:“且慢!”
仆人们松手。
严嵩望向胡宗宪:“你且说说,为何他们是空谈误国?若说不出个因由来,吏部尚书就在此处。让他革了你的官职!”
胡宗宪本来是跪着。此刻却站起身,大步跨进了议事厅。
国之柱石如神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53章 什么知府?巡抚啊!
七品御史,面对一堆一、二、三品重臣,丝毫没有惧色。
胡宗宪高声道:“刚才欧阳部堂说整饬军备、围而歼之。您是做过应天巡抚的。难道不知东南卫所军羸弱不堪。再整饬他们也是一群废物!”
“如果他们堪用,今夏就不会出现几十个倭寇在江南如入无人之境的闹剧!”
“倭寇分为数百股。在东南沿海各地流窜抢掠。怎么围而歼之?”
欧阳必进哑口无言:“这,这”
严嵩看了胡宗宪一眼,吩咐道:“严年,给他看个座。”
严年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离门槛不远的地方。
胡宗宪毫不客气的坐了上去。
严嵩问:“江南的倭情到底如何?”
胡宗宪侃侃而谈。他先细细讲了倭寇中最大的几股势力。譬如汪直、徐海、叶麻等倭。从敌方的实力到倭首籍贯、年龄甚至性格,说的面面俱到。
胡宗宪整整讲了两刻时辰。议事厅内鸦雀无声。
讲罢,严嵩表情严肃,吩咐管家:“严年,将胡御史的椅子前移十步。”
门外的林十三心中暗道:胡御史跟我说话时像个官场老油子。没想到是个有真本事的。
严年将胡宗宪的椅子前移十步。胡宗宪再次坐定。
严嵩道:“再说说东南的卫所军。”
胡宗宪继续分析。东南卫所军只有三支尚可用。一支是俞大猷所部,一支是汤克宽所部,一支是广西狼兵瓦氏夫人所部。
这三军中,以瓦氏夫人所率狼兵战力最强。奈何只有两千而已。
俞、汤两部加起来也只有五千人。且只能算得上“堪用”,并不是什么战力超群的精锐。
接下来胡宗宪说了卫所军羸弱不堪的种种原因。
胡宗宪又讲了两刻时辰,最后总结道:“故,若欲平倭,必编练新军。”
严嵩道:“编练新军是极为敏感之事。需皇上点头。咱们今夜先不议。严年,将胡御史的椅子再前移十步。”
连门外的林十三都感觉到:严阁老已经开始欣赏胡御史了。椅子往前挪了又挪。
胡宗宪已经近前了二十步。
严嵩道:“那你有何良策平倭?”
胡宗宪答:“除了刚才说的编练新军外,还有招抚并用、以倭制倭两策。”
严嵩眼前一亮:“哦?怎么招抚并用,怎么以倭制倭?”
胡宗宪拱手:“阁老,下官若要说出细策,需数个时辰。不知诸位上官可否耐心听完?”
严嵩发话:“他们都是一心抗倭的忠臣。你放心,只要你说得有道理、可行,他们定有耐心听完。”
胡宗宪是有备而来。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副自绘的《东南抗倭形势图》。
严嵩命人将它挂在了大厅中央。
胡宗宪开始细细说自己的抗倭方略。他屁股底下那张椅子,被严嵩四次吩咐前移,一直挪到了严嵩身边。
这场议事本来定得是两个时辰。但胡宗宪从晚上酉时一直讲到了第二天清晨卯时。
整整讲了快六个时辰。期间严嵩六次吩咐众人如厕净手后再听胡宗宪的方略。
胡宗宪将他抗倭的全盘方略,从用兵计划到粮草供应;针对每个大倭首的招、剿策略;战船的建造、火器的铸造.事无巨细,和盘托出。
负责记录的三个文书,整整写下了接近万言的纪要。
“咕咕咕!”严府养的湘西怒晴鸡仰天长鸣。
这场议事终于结束。
胡宗宪说了一晚上,嗓子已经沙哑。
林十三则站在门口,困倦万分。他心中发愁:胡御史说了那么多,我也记不住啊。怎么跟南司刘百户禀报?
严嵩开口:“好了,汝贞说的差不多了。今夜议事到此为止。厅外锦衣卫那个”
此刻,严嵩对胡宗宪的称呼已经变成了亲切的“汝贞”。
林十三应声:“阁老,小的听候吩咐。”
严嵩道:“汝贞送我的那只白鸽似乎病了。你过来给它医治。”
林十三领命进厅,来到拴白羽弓尾鸽的金杆秋千立架前。
白羽弓尾鸽生龙活虎,哪里有病?
严嵩催促林十三:“快些医治。”
林十三无奈,只得装模作样弹了鸽子两个脑瓜崩。
鸽子一双迷茫的大眼睛看向林十三,仿佛在说:你弹我脑瓜崩干啥?
严嵩问:“治好了嘛?”
林十三答:“禀首辅,治好了。”
严嵩吩咐:“你将立架提到我面前。”
林十三领命,手提拴着鸽子的立架来到严嵩面前。
严嵩用手温柔的抚摸了几下鸽子。随后他用手捏起鸽子,高举过头顶“啪嚓”狠狠摔在了地上。
价值三千两的宝鸽立时内脏崩裂,嗝儿屁着凉。成了青石地板上满是血污的一只死鸽。
众官目瞪口呆。
林十三亦目瞪口呆:刚才还谈得好好的,怎么立马就翻脸了?完蛋,胡御史.危。
只有胡宗宪面色镇定。真正的猛人,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量。
严世蕃小心翼翼的问:“父亲,您这是?”
严嵩高声道:“汝贞送我的这只白羽弓尾,被玩鸽的内行人称之为‘神鸟’。”
说完严嵩起身,握住了胡宗宪的手,字正腔圆的说:“但他们哪里知道,胡汝贞才是我大明真正的神鸟啊!”
胡宗宪谦卑的说:“阁老过誉。”
严嵩抬高嗓门:“这只鸽子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你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不是它,而是你自己!胡汝贞!”
“最珍贵的礼物我已得到,还留它何用?!”
一旁的林十三心中暗骂:你要夸胡御史,也别把这白羽弓尾摔成死鸟啊!老子找回它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多好一只绝品鸽,这下好,只能炖汤了。
严嵩凝视着胡宗宪,竟流出两行老泪。
何止是一见如故?简直是一见如故!
赵文华试探道:“义父,那个,那个.汝贞升杭州知府的事.”
严嵩转头看向赵文华:“什么知府?巡抚啊!”
一众严党官员再次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