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放下手中茶盅:“我听说救卢镗的证据在一条细犬身上。那条细犬丢了?”
陈洪开口:“我也听说了。帮高公公寻犬的是锦衣卫的人。这是否表明陆炳也打算出手,救卢镗?”
第26章 三万里河东入海
高忠没有正面回答陈洪。他意味深长的说:“咱们是皇上的人,陆都督和严阁老亦是皇上的人。”
高忠说的是事实。
大明近三朝中,弘治朝是文官的天下。
正德、嘉靖两朝的历史则是皇帝与文官的斗争史。
正德帝自不必说,为了从文官手中夺回权力,搭上了一条命。
嘉靖帝从入宫继位那天开始,便与文官水火不容。一个大礼仪事件就持续了四年。
后来嘉靖帝找到了对付文官集团的门道。为制衡文官集团,他重用宦官、家臣。
严嵩与陆炳都是嘉靖帝的家臣。积极维护皇帝的利益。
徐阶则是外臣,代表着文官集团的利益。
陈洪笑道:“高公公说话总是这样云山雾罩。”
孟冲半阴不阳的说:“别忘了,夏言、朱纨、卢镗都是严阁老和陆都督当年联手整垮的。咱们黑山会要救卢镗,岂不要得罪严、陆?”
高忠却道:“今时不同往日。诸位都晓得,两日前皇上对严阁老说了一句隐语‘三万里河东入海’。”
吕芳道:“我们已经揣摩过这句话。皇上有废海禁的意思。”
嘉靖帝想废除海禁已不是一年两年。他是一个聪明透顶的皇帝。怎能不知开放海上贸易对大明的益处?
奈何朝中大批文官靠着庇护走私、参与走私赚得盆满钵满。
其中获利最多的便是大贤相徐阶。
没了海禁就没了走私。没了走私,朝中的“道德君子”们就没了聚宝盆。
故而清流文官这些年一直高举祖制的大旗,反对开海。
嘉靖帝对严嵩说“三万里河东入海”,那是皇帝无奈的叹息。暗示开放海禁有“三万里”的路途那样远。
高忠道:“咱们能揣摩到上意,严阁老同样能!若要开放海禁,搞海上贸易,必备的条件是肃清东南倭患,打通东南海路。”
吕芳接话:“肃清倭患需要能打的名将坐镇东南。”
高忠颔首:“没错。故而严阁老准备放卢镗一马。诸位都晓得,自卢镗进了刑部大牢,三年来没有任何音讯传出。”
黄锦道:“谁人不知刑部是严党的地盘。严党的敌人在刑部的大牢,怎么可能传得出消息?”
高忠道:“可是昨日,严党的刑部郎中罗龙文却来我府上,代卢镗给我传话。”
陈洪眉头一挑:“哦?什么话?”
高忠答:“罗龙文告诉我,当年卢镗因杀良冒功、侵吞军饷的罪名入狱。严党对卢镗动手前,他知自己即将身陷囹圄,故送了我一条细犬,把洗脱冤屈的证据藏在了那条细犬身上。”
冯保毕竟年轻,他满腹疑惑:“既然当时卢镗有证据,他为何不在三法司会审时拿出来?反而要送给高公公您,等到如今才告知?”
高忠道:“因为卢镗是个明白人,严党想让他入狱,即便拿出一万份证据也无用。等严党又或者说皇上要用他的那一天,只要拿出证据,走个过场,他便能安然出狱。”
陈洪惊讶:“这么说,严党那边表态了?他们准备放过卢镗?”
高忠点头:“没错。明日会有一名严党御史到刑部为卢镗喊冤。我把那份证据递交给刑部,刑部三位堂官走个过场,递个奏疏,皇上准了便能还卢镗清白。”
黄锦是个厚道人:“高公公,直说吧,需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卢镗这样的忠臣良将,咱们不帮谁帮?”
高忠道:“刑部三堂官的奏疏,要经通政司递给皇上。通政司是徐阁老的人把持着。为防他们从中作梗,阻挠开海。咱们得借服侍皇上的便利,直接转递奏疏。”
吕芳道:“这简单,锦儿,明后两日是你在永寿宫当值。奏疏你代刑部的堂官们递上去。”
陈洪再次提出疑问:“那么问题来了。刑部为卢镗走过场洗冤,需要证据。证据在细犬身上。细犬又丢了那证据就没了啊!”
孟冲附和:“就是就是。刑部总不能无证给卢镗翻案。清流言官们一定会群起攻之。”
高忠道:“诸位放心。我找了可靠的人寻犬。明日一定能够寻回。”
黄锦面露愁容:“怕就怕。那细犬是被徐大贤相的人偷走的。那就别想找回来了。”
其实黄锦想错了。
王老串偷走掖乌龙,并非徐党指使。而是单纯为了卖几十个大钱,维持日常生计罢了。
后来徐党的“小东厂”大理寺左寺渐渐查清了事情脉络。这才在棒槌娘娘庙刑杀王老串。又暗中监视林十三。
在林十三找到掖乌龙后,“小东厂”准备杀死林十三,抢走掖乌龙。
幸亏严党的刑部督捕司出手,才救下林十三等人。
高忠道:“寻犬的人是行家里手。陆绎推荐的。我有七成把握,他能够寻回掖乌龙,拿回证据。”
吕芳站起身:“那咱们就各自回去。静等这份证据到手吧!”
林十三这个小人物稀里糊涂,搅进了黑山会、严党、陆家这三角同盟与徐党的斗法之中。
一粒小石子进了巨大旋涡,通常的结果是小石子被旋涡吞没。
也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小石子会借着旋涡的力量旋转,离开水面飞上青天。
午夜时分,大王八胡同。
罗龙文护送着林十三等人回了高忠的四合院。
罗龙文道:“我带人在此保护你们到天明,等待高公公归来。”
林十三和陈矩齐齐拱手:“多谢罗郎中。”
罗龙文笑道:“长夜漫漫,又不能找几个歌儿舞女相伴,污了高公公的地方。不如.”
说到此,他转头吩咐手下一名刑部捕快:“去趟我府上,把我那只金翅大将军拿来。”
刑部捕快领命而去。
罗龙文道:“林林十三是吧。今夜你便替我那金翅大将军治治怂病。他若能开牙,我自有重谢。”
林十三拱手:“是。小的一定竭尽所能。”
半个时辰后,捕快带回来一个紫砂虫盆。
林十三小心翼翼的掀开虫盆一看。这“金翅大将军”虫种属于真青斗蟋。
只见它体型巨大、触角细长、后腿粗壮、一对大牙紧闭。最绝美的是一双金色的虫翅。
林十三惊叹道:“蟋蟀分四等十品。您这是一等上品,仅次于头等虫王品!”
养虫的人最爱听别人夸自己虫好。正如钓鱼佬最爱听别人夸自己钓的鱼大。
罗龙文满脸堆笑:“你小子还真是个行家。”
片刻后他又一脸愁容:“可就是这么一只一等上品的好虫,如今不开牙了!不开牙的斗虫,长得再膀实也是个废物。”
林十三信心满满:“罗郎中莫急。只需一刻功夫,我便能让它开牙,重新变成威振斗虫场的大将军!”
第27章 阴虫
林十三是玩斗虫的行家里手。奈何荷包里的银子有限。只能买些三等中、下品的斗虫过过虫瘾。
今日得见一等上品的好虫,他内心欣喜不已。
真正的斗虫耍家看到好虫不开牙,就好比.一个色痨鬼进了青楼,点了个又沟沟又丢丢美得冒泡的花魁,上得床榻卸了甲才发现花魁是个男人。
心里那滋味儿,别提多难受了。
林十三帮罗龙文治虫,不仅是为了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更是兴趣所在。
林十三道:“罗郎中。治虫讲究望、问、切。我得问您两件事,您要如实回答。”
罗龙文颔首:“你问便是。”
林十三问:“金翅大将军是阳虫还是阴虫?”
罗龙文大失所望:“阳虫、阴虫?说的是雌雄?自然是雄的。你连斗虫雌雄都分不清嘛?”
林十三侃侃而谈:“罗郎中错矣。我说的阴阳不同于雌雄。金翅大将军属于真青斗蟋,真青分阴阳。阳者向阳而居。多在庄稼地或荒草地中。日出则外出觅食。日落则隐匿鸣叫。此谓阳虫。”
罗龙文来了兴趣:“哦?那什么是阴虫呢?”
林十三又道:“阴者寻极阴之地而居。多在墓地或河边石缝中。子夜极阴时才会外出觅食。日出则隐匿,且无声不鸣。”
罗龙文想了想,笑道:“那我这金翅大将军一定是只阴虫。景县的黄知县跟我说,为了替我捉这金翅大将军,他扒了一百三十多个穷鬼的坟头。”
罗龙文说的轻描淡写,林十三听得不寒而栗。
景县是出好虫的地方。可为了捉一只好虫,竟要扒一百多个坟头?
这和偷坟掘墓有何区别?
《大明律》载有铭文:发掘坟冢见棺椁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开棺见尸者,绞立决。
严党官员贪、徐党官员也贪。但二者有很大的区别。
小阁老严世蕃飞扬跋扈,下面的严党官员上行下效,总是明目张胆的横行不法、欺压百姓、贪污公帑。
一句话:严党喜欢豪夺,喜欢竭泽而渔。
徐党则在明面上“爱民如子”。喜欢钻律法和制度的漏洞。巧立名目盘剥百姓,蠹食公帑。
一句话:徐党喜欢巧取,喜欢小刀慢割百姓的血肉。
林十三听了罗龙文的话愣了半天,他心中暗想:那个知县为了巴结贵人,也太缺德了吧?
罗龙文见林十三半晌不说话,正色道:“怎么了?刚见了二十几具死尸,吓懵了?后生,记住我一句话‘杀人放火金腰带’。若连死人都怕,活该你一辈子在驯象所伺候畜生。”
林十三无奈,只得说:“多谢罗郎中教诲。”
罗龙文指了指紫砂虫盆:“这阴虫还有救嘛?”
林十三道:“当然有救。”
罗龙文道:“你刚说说治虫要望、问、切。看也看了,问也问了。切是如何?”
林十三道:“罗郎中,小的献丑了。”
说完他拿起虫盆边插着的探筒,打开探筒取出探草。
林十三拿着探草小心翼翼的触碰金翅大将军,嘴里念念有词:“草落正门,由轻至重,由窄至宽,草落如飞,清风浮面。晓虫路、探虫性,此谓之切。”
罗龙文听得津津有味:“还有这等讲究呐!我玩虫真是瞎玩。”
片刻后,林十三收起探草:“找到症结了。罗郎中,你最近没少让好友鉴赏金翅大将军吧?”
罗龙文点头:“对对对!你怎么晓得?得了好虫岂能不让旁人鉴赏?那不成了锦衣夜行?”
林十三追问:“看他的人中,不乏带兵的将领,对吧?”
罗龙文一拍大腿:“神了,真神了。你又怎么晓得?”
林十三娓娓道来:“阴虫最怕阳气。天底下什么人阳气最重?自然是带兵的将领。他们杀伐果断,阳气逼人。我想一定有一位将领,鉴赏金翅大将军时靠得太近,一口极阳之气喷在了金翅大将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