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途经制锦市街时,看到街边有几个波斯商人正在一家布铺里讨价还价。
波斯商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捧油,便宜点。嘟似捧油嘛。”
布铺掌柜道:“这可是正经的松江棉布。二两银子不能再低了。”
波斯商人连连摆手:“太贵了,太贵了,不买嘞。”
不光是高丽街挂羊头卖狗肉。朝廷也是一样。
西苑的嘉靖帝多次想要给海禁开口子。
朝廷中的清流文官们却疯了一样跪谏、死谏,说什么“祖制不可违,海禁不可开”。
清流文官反对开放海禁,满嘴冠冕堂皇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却是:存在海禁就存在走私贸易。这群清流文官个个在背地里大做走私贸易。能够从中攫取暴利。
皇帝陛下要开放海禁,不是断文官们财路嘛?文官们必然以“死”相谏。
朝中靠着走私贸易赚得最多的,不是奸名满天下的严嵩,而是清流领袖、出了名的贤臣——次辅徐阶。
制锦市街不少绸缎铺、布铺,都是清流文官们的产业。
波斯人堂而皇之的入京,在制锦市街看样品,跟在京的幕后老板们谈妥价钱。再到文官们的老巢江南去交割货物。
孙越骂了声:“娘的,这些波斯人真是和尚戴帽子——无法无天。光天化日竟违背法度在大街上跟大明商人做生意。”
林十三叹了声:“唉,真正无法无天的不是这些商人。而是整天把‘敬天法祖’挂在嘴边的那些人。”
此刻的林十三尚不知,自己眼下卷入的这件麻烦事,跟海上贸易息息相关。
大王八街,高忠的四合院。
心烦意乱的陈矩正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烤羊肉串。
羊肉在火上吱吱冒油,陈矩先撒了一把盐,火候差不多了又将一把胡椒粉撒了上去。
院子中弥漫着羊肉的香味儿。
问君能有几多愁,一把羊肉串解千愁。
任何人都有毛病和嗜好。聪明人陈矩每逢遇到愁事便寄情于美食;遇到喜事亦寄情于美食;闲来无事照样寄情于美食。
说白了他就是个吃货。
陈矩刚撸了两个串儿,林十三和孙越走进了四合院。
陈矩惊讶:“你不是不肯再帮忙嘛?”
林十三这人处事圆滑,一张巧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能把河里的鱼说得蹦上岸:“惭愧。”
陈矩问:“哦?惭愧什么?”
林十三道:“东南百姓正遭受倭寇荼毒。我却只想着自身安危。我错矣。”
陈矩狐疑的看着林十三:“这么快就晓得自己错了?”
林十三施展巧舌如簧大法。他用手一指孙越:“是他一巴掌把我扇醒了。”
陈矩皱眉:“你徒弟扇你耳光?罪过,罪过。这不成欺师灭祖了?”
林十三一脸惭愧的表情:“唉!我这徒弟是山东莱州府掖县人,跟掖乌龙是同乡。掖县靠海、产金,这些年没少被倭寇侵扰。”
孙越虽胖,却不蠢。他很会配合自己师傅:“啊,对对对。”
林十三又道:“我徒儿的亲叔父,就是死于倭寇之手。”
孙越心道:噗。横竖我爹就没有兄弟。随便师父怎么编排就是。
想到此,孙越强挤出几滴眼泪:“呜呜呜。我叔父死得好惨啊!被倭寇捉住好一顿打——吊起来打得!活活给打死了!”
林十三再道:“我将事情原委讲给了我这胖徒弟听,你猜怎么着?”
陈矩问:“怎么着?”
林十三道:“他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骂我不为抗倭大业出力,不晓大义,贪生怕死。”
陈矩对林十三的话只信一二分。聪明如他,他晓得林十三很可能在演戏。
但事情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他握住了林十三的手:“浪子回头金不换,亡羊补牢犹未晚。我深明大义的好林兄!”
林十三一行热泪滑过眼眶:“我得多谢高老爹,给我一个为抗倭大业出力的机会。我宽容大度的好陈兄!”
林十三在演戏,孙越在演戏,陈矩亦在演戏。
且陈矩的演技比之林十三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与你一见如故。简直就像看到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大哥!”
林十三握陈矩手的力量又增加了几分:“二弟。”
二人同时爆发出一阵爽朗中偷着虚伪的笑声:“哈哈哈!”
天真无邪的孙胖子还以为这俩货玩真的呢。
孙胖子插了一句:“师父,陈公公,我去趟香烛铺子,买点蜡烛、高香、黄纸。你们在此结拜如何?”
陈矩和林十三这才双双发觉演戏演过火了。
林十三松开了手:“差事紧急,咱们还是言归正传。”
陈矩点头:“没错。”
林十三道:“我愿帮高老爹、陈公公的忙,但有几句话得先说定。”
陈矩道:“但说无妨。”
林十三道:“我只帮高老爹寻找丢失的掖乌龙。找到之后,利用掖乌龙替卢镗卢帅爷洗脱冤屈之类的事,我一概不参与。”
林十三一顿,又补充道:“我从始至终就不晓得掖乌龙跟卢帅爷有什么关系。”
陈矩心中暗骂:怪不得洪爷说你是小滑头呢。果然滑得像泥鳅一般。
不过当下寻犬要紧。陈矩一口答应:“你尽好本职,找回失犬便是大功一件。至于后面的事,不是你一个堂帖校尉能出得上力的。无需你参与。”
林十三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陈矩很默契,与林十三击掌而誓。
陈矩道:“林兄。说说吧。线索已断,如何找掖乌龙?”
林十三道:“还得从坐狗人着手。”
陈矩问:“可湘西巷那个瘸子说,他既不知坐狗人姓名,也不知坐狗人的住处。坐狗人行踪飘忽不定,偌大京城怎么找?”
林十三道:“听胡大眼哄咱们呢。他从不和不知底细的偷狗贼做生意。”
陈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朝廷让他寒心过。他不想帮咱俩这对官家人?”
林十三伸出了大拇指:“陈老弟高见。眼下的关键,是让胡大眼开口。”
第18章 狐假虎威
林十三坐到了陈矩的羊肉架子边,毫不客气的拿起两根羊肉串递给孙越。
陈矩急切的问:“如何让给胡大眼开口?”
林十三道:“想让一个人开口,无非两种方法。威逼、利诱。”
陈矩赞同:“没错。”
林十三又道:“抓起来上酷刑是威逼,拿亲友要挟是威逼。许以重利是利诱,帮他的忙亦是利诱。”
陈矩道:“高老爹希望寻犬之事办得低调些。他老人家不可能动用东厂的关系抓人拷问。”
林十三补了一句:“我想陈老弟也不屑于做拿人亲友要挟的下作事。”
陈矩道:“正是。我有自知之明,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够狠。”
撸着羊肉串的孙越听出了门道:“那就只剩下利诱了?”
陈矩一摊手:“实话告诉你们吧。义父他老人家清廉如水,耗子看见他的钱匣都含着眼泪走。我也没多少积蓄。”
林十三道:“胡大眼这人很怪。他喜欢银子,但官府中人的银子他还真不稀罕。咱们可以帮他一个忙。”
陈矩问:“什么忙?”
林十三讲述了这样一件事。
胡大眼有个把兄弟,名叫刘金鹏。庚戌之变时曾救过胡大眼的命。后来胡大眼去了湘西巷贩卖狗肉,刘金鹏成了他的手下。
半年前,刘金鹏收了偷狗贼一条狗。那条狗竟是顺天府司狱司大使的爱犬。
大使竟一番打听,查到了偷狗贼和销赃的刘金鹏。
司狱大使只是从九品。在顺天府中专管牢房。属于底层官吏。但要跟一个收赃的狗肉贩子寻仇还是小事一桩。
大使派狱卒将刘金鹏抓进了顺天府大牢。
胡大眼也曾找洪爷疏通。奈何洪爷只是个小小暗捕。若胡大眼的兄弟中有人因得罪捕快、捕头而被抓,他可以帮忙解救。
刘金鹏得罪的不是捕快,而是从九品朝廷命官。
洪爷也无能为力。
说到此,陈矩当即明白:“只要咱们能帮胡大眼从顺天府大牢救出他兄弟,他便会开口?”
林十三颔首:“正是。陈老弟你毕竟是高老爹的身边人。不如拉大旗做虎皮?”
陈矩道:“事情紧急,我也只能狐假虎威了。”
说完陈矩走进了高忠的卧房,打开了高忠床头放着的钱匣。
钱匣内只有碎银一两多,铜钱一贯。另外还有一方腰牌。
只见腰牌上正面刻着“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神机营;总督内西校场,高”。
反面刻着“出京不用”。
太监是最高一级的宦官。告老时虽需交出印绶,但可以保留腰牌以为纪念。
高忠出门办急务之前曾交待过陈矩:“若遇紧急,可取用我的旧腰牌办事。”
陈矩拿了腰牌,回到院中:“走,咱们去顺天府大牢走一遭。”
午时正刻,顺天府大牢。
司狱李大使正在喝酒。下酒的小肴简单而精致。一碟茴香豆,一盘白肉炒茭菜,一碗五香豆腐。
李大使是举人出身。混到老撑死混个正七品。他早就对仕途无望,守着大牢这一亩三分地,靠牢吃犯人,日子过得也算安逸。
李大使夹了一块五香豆腐,咬了一口后“刺溜”吮了一口酒。
他心情不错,哼起了小曲儿:“吃了五香小豆腐,内阁首辅不及吾。”
一名狱卒走上前,将一包碎银子递给了他:“老爷。这是今儿上晌二十八名犯人家眷的孝敬。共计二十五两三钱。”
李大使骂了一句:“娘的,一群穷鬼。”
他喝了口酒,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富户,早就打通了上面推官、通判、治中的关节。也沦落不到咱这大牢里。”
说完他将那包碎银子揣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