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其实苏武是满意的,女真这几年的仗,其实也打得不容易,纸面上来说,女真是摧枯拉朽灭了辽国,真论其中细节,女真吃亏的时候也不少。
特别是面对城池之时,女真其实是吃过大亏的。
苏武还知道,女真人的士兵来源其实真不多,那山林里的部落,男人几乎已经被征发一空了,每一次吃亏,都是难以弥补的损失。
而今里,已然有汉人与辽人开始补充到女真正军里,这些人本来只算是奴隶,奴隶在以往是万万不可能被补到正军里去的,但而今依然也开始开了口子。
只待来日,历史上,过得几年去,金国的军队里,那就充斥着汉与契丹,反倒真的女真人,越来越少,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立国之前,五万女真,来去纵横,打哪里都一起去,立国之后,真也有了广袤的国土,有了诸多的城池,这五万兵岂能不分去驻守?却又不够,乃至还要到处派遣大小官员,更就不够了。
不必多说,只待女真真正开始经营地盘,军队的战斗力也就大幅度减弱,这还不说那些女真贵族开始学会享乐之类的事……
不仅女真会有这个过程,来日蒙古也是一样,但凡出了草原有了地盘,就是军队战斗力不断衰落的过程。
也就是说,眼前,此时此刻,苏武看到的女真军队,就是女真军队战斗力最强的时候,随后,就是一步一步衰弱的过程!
完颜阿骨打此时正笑着来说:“多谢你带来这个消息。”
苏武稍稍一礼:“盟友之间,岂能不来告知……还有第二件事。”
“再听你说……”完颜阿骨打,其实老了,他年岁已经有五十三四,但须发皆白,满脸沟壑,看起来像是七十岁上下,不免是北地苦寒熬人,也是战阵苦战熬人。
其实苏武也知道,完颜阿骨打时日无多,大同城池一克,完颜阿骨打的生命就会进入倒计时。
苏武接着再说:“第二件事,就是我此番带兵归乡,只是短暂回去修整一二,然后就要再起兵马往西北去,打党项,一来党项与我大宋仇怨深重,既然如今辽国已亡,这里的战事也不需要我来帮忙,那我自就去打党项了,党项又与辽人本是一体,如此,也算帮衬了盟友,一举两得。”
完颜阿骨打闻言笑意更多:“好,极好,宋人当真是有情有义之盟友,昔日在关外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英雄豪杰!”
一旁乌珠闻言也笑,接了一语:“我这兄长,自是英雄豪杰。”
苏武嘿嘿笑着,听完颜阿骨打夸这一语,着实教人通体畅快,便是来说:“女真起于微末,以三千之兵亡辽,女真更是英雄豪杰!”
乌珠听来,两眼就热,看向苏武的目光,那是热切非常,有一种激动溢于言表。
怎么说呢,苏武其实心中也复杂,此时此刻的女真人,真豪杰也,但一想后来历史上的女真,却又悲从中来,怒也上头。
是怪敌人太强大太残忍,还是怪自己太没用太无能?
苏武会怪自己,自也是痛定思痛,强大才有一切,弱小不得怜悯。
完颜阿骨打也问:“那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吗?”
苏武点头:“那就说第三件事,说这大同城池……”
这话一出,只待通译一传,满场之人,面色各异。
苏武也心中有数了,显然,这大帐之内,有不少人似乎不愿意遵守盟约,不愿意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大同城池再交给宋人。
苏武不言,只等着,只看完颜阿骨打……
完颜阿骨打沉默了片刻,眼神左右扫视了一番,当真点头:“只待破城,大同城池归你,大同城内的人与物,归女真!毕竟最早议定盟约的时候,说的是土地,这般不算背盟!”
苏武也犹豫了一下,其实是假装犹豫,因为这大同城按照这个局势打下去,必然不会像历史上那样破得轻易,也就是说,这大同城破的时候,不会有太多的人与物了。
城内青壮的自是死战,粮食自是先供应军队,老弱的怕是……
乃至城破的时候,那皇帝耶律延禧与领兵的耶律大石,一定还会突围,也不知要多少死伤去。
至于那些金银之物,女真拿去也就拿去了……女真人真正要的也不是这些东西,他们要人口,要工匠,要工具,要粮食……
城内怕是真不多。
犹豫之后,苏武点头来:“好,就此一言为定!”
完颜阿骨打笑着:“你真是个好汉!我也与你说一件事……”
“陛下请说……”
“若是大同城破,你在西边还没有打下西夏,作为盟友,我当来帮你!”完颜阿骨打如此来言。
苏武立马心中一紧,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不难猜,进不得燕云掳掠,女真人思路里就得从其他地方来补,党项岂能不是好目标?
苏武头前其实没有料到这一点,他还是小看了自己改变的一切,女真人进不得燕云掳掠,他们随后要面对的局面,显然也很艰难。
女真也不可能灭亡辽国之后,真的再回到山林里去。
他们还是会在关外大定府、辽阳府住下来,这些地方的百姓也要养活,以往手段过于狠辣,也要恢复生产……
苏武想拒绝,但认真想了想,他还是点头了:“行,若是大同城破,党项还在,你我盟友,只管夹击来打!党项本是我大宋故土,后来反叛,我要城池,你打下的人与物,都归你!”
为何苏武又答应了?
未来的事,着实难以预料,党项也不是那么好灭的,万一战事真陷入了僵局,有一个盟友来,就可真确保党项灭国。
党项灭国这件事,极其重要,因为一旦党项苟住了,转过头来,党项就会成为女真的帮凶,与其如此,两害相权取其轻,党项一定要亡。
党项亡了之后,有河西有河套有阴山,大宋的手,或者说苏武的手,还可以往草原去伸,不免还可以与女真谈谈草原归属划分之事,至少有这个资格了。
这也很重要,草原是源源不断的马匹来源,也是将来女真大金的重要后方,若是不亡党项,大宋的手就不可能伸向草原,一旦辽国彻底覆灭。
女真的权力自然而然就要进草原去,昔日辽之草原,也就成了女真之草原。
若是大宋有这个能力影响草原局势,哪怕是源源不断给草原部落送粮食兵器,只要能给女真拖后腿,自是再好不过。
当然,这些都是苏武一方不能灭亡党项的后手谋划。
最好,还是苏武极快的解决掉党项之事,如此,这棋局就更多一分优势。
却是此时,完颜阿骨打却又并未马上答话,而是又沉默起来,眼神左右去扫。
这话苏武也主动一语来:“党项城池,多在兴庆府,与女真之地,隔了广袤的大漠与草原,你们得了城池,也不便管理,还要派重兵驻守,那里出产也不多,却是那里本就是大宋故土,与大宋也近,如此,便是最好,可再订盟约!”
完颜阿骨打沉默许久,终于点了头来:“那就按照此言,再立盟约。”
立马有人上前来,自就开始写。
苏武也环视左右,老中青三代女真,一个个健硕威武,也看那辽人耶律余睹,却是看去,耶律余睹低头,并不与苏武对视。
苏武也不多看,盟约话语简单,汉语也有,契丹语也有,还有女真文字,刚刚创立不久的女真文字。
只管拿笔来签,拿印鉴来盖。
上了酒菜,烤肉也有,正儿八经的菜肴也有,奶子酒也有,辽人的酒也有。
大帐之内,也还上乐班,也还有女子跳舞来。
倒是那些女子,一看就不是女真人,却又一个个面容干净整洁,自就是辽国贵胄之女。
学得快!
倒也不是说女真不歌舞,而是说女真昔日的乐器与乐音,乃至歌舞的方式,都很简单原始。
而今再看,乐器乐音歌舞,那真是与大宋的区别不大,自也是昔日辽国的那一套。
这不就是学得快吗?
这歌舞之中,是一个国家与民族的没落。这话语不是对艺术的曲解,而是对享乐的批判。
只管吃酒,乐音之中,那女真汉子,酒酣之后,也起身来,随着乐音去舞,这是部落里的习俗。
时不时,还看得那女真汉子一时起意,拉着一个女子就出帐而去,去干什么就不必说了,完颜阿骨打等人,自也并不阻拦。
苏武一时不免也看到了国破家亡之悲,这些女子,昔日里都是辽国贵胄之掌上明珠,在家不知多少人伺候在旁,出门更是车马护卫无数,而今里,酒酣耳热,拉去就是……
苏武还看那耶律余睹,那耶律余睹饮酒来去,甚至也去作乐。
乃至,这是战场,还在围城,女真人当真就在军中饮酒……
当然,苏武也知道,自也还许多女真贵胄在外值守值班。
却听完颜乌珠忽然一语来说:“兄长怎么不挑一个?”
苏武笑道:“我就不必了……”
乌珠立马来言:“兄长是不是嫌弃这些?哈哈……我也嫌弃,我那里还有许多,干净得紧,有一些我还没用过,兄长,我去与你牵来!”
牵来,通译的话语,真用这个词。
苏武摆着手:“也不必来,你自己留着吧,我新婚妻子就在家中,明日我就归家了。”
完颜乌珠也道:“我懂,我懂得,无妨,兄长却是成婚了,若是兄长还未成婚,我家中也有妹子,我将我妹子嫁给你,那再好不过,我们女真人多是这般,自家妹子,嫁给好兄弟,便是亲上加亲,生死一处。”
完颜乌珠此时面色之上,皆是真诚。
苏武其实也感动,男人,就是如此,对立之时,自是吃肉喝血寝皮,交好之时,自也是什么都舍得,什么都愿意。
苏武笑来:“我孤身一人,父母早亡,却是没有妹子能嫁给你啊!”
“唉……”完颜乌珠当真有些失望。
苏武却想,来日战阵刀兵相见,又当如何?
这件事,不以苏武的意志为转移,也不会以完颜乌珠的意志为转移,这是注定之事。
就看今日在座这些女真贵胄,苏武知道,若不是完颜阿骨打还活着,这大同城今日是万万不可能还给他的……
完颜乌珠,显然在这里说得不算,来日也轮不到他真正说了算,他得一直到老了,才真正能说了算。
苏武起了身,一时冷静不少,便是想,不必与完颜乌珠真弄出多么深厚的友谊来,没必要……
却是苏武起身,完颜乌珠也起身,只看苏武出帐去撒尿,完颜乌珠跟着也去,还把通译带在身后。
两人掏出鸟来,对着已经开始冰冻的大地一通去滋,滋得完颜乌珠是哈哈大笑:“兄长好勇力,竟与我差不多!”
苏武苦笑连连,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说道:“若是西夏真的派兵来了大同,你当请命领兵去打!”
“好!”完颜乌珠只管点头,这事在他看来,不算什么事。
却是在苏武看来,这事,自有意义,来日兴许真用得上,比如可以沟通来去,到时候沟通得好,时机把握住,苏武可以去截这支党项兵马的后路。
乃至,完颜乌珠来追,苏武去堵,配合一下,打击一下党项的有生力量。
临阵之时,与女真其他人沟通,怕是不好说,但与乌珠沟通,自就不难。
不觉之间,苏武又成一事。
苏武如今,当真是个政治动物了,永远在思索,永远在谋划。
只待一夜去,苏武打马回,千余骑出营往南去,再往东。
那女真大帐之内,又在议事,也起纷争。
完颜吴乞买在说:“兄长何必还答应宋人归还大同城?这大同城位置极好,进可攻退可守,来日我大金与宋为邻,此时虽然交好,子孙却也不一定,若是有这大同城池,往南往东,皆是容易许多。此时把这大同交给宋人,便成了他们的优势,他们若是起了歹心,北来岂不也简单许多?”
完颜阿骨打看着弟弟,摆摆手来:“吴乞买,此时,若是不归还这大同城池,那就是我们起了歹心,背弃了盟友,咱们昔日出山林而来,何以能聚三千人?何以诸部都信任我们?何以他们都把最好的儿子送来与我们一起赴死?是因为我们完颜,最重誓言,一句话说出去,永远不改,所以,他们都信任我们,愿意把自己的儿子送来与我们一起去赴死!”
“唉……”完颜吴乞买叹气去,也是无话可说了,但他心里,却并不认同。
却也看得左右,左右之人,虽然有许多都与完颜吴乞买意见相同,却是都不敢开口来言,这里,完颜阿骨打的权威,那是无以复加的。
完颜吴乞买看众人都不说,只得又道:“兄长,这大同城便罢了,那党项之地,何以也不要?”
完颜阿骨打笑来:“那苏武说得对,咱们拢共不过五万兵马,你准备分多少去大漠另外一边的党项之地?”
这话,才是症结所在,关外,大定府与辽阳府,辽人经营了许多年,城池也多,算得城池的地方,几十之多,算是堡寨的地方,也是不少。
只道太平了?其实也不太平,奚人就还在作乱,乃至那些百姓,与女真仇恨深重的极多,若无重兵弹压,睡得着觉吗?
也看眼前,那耶律余睹麾下三万余人,若是不看着管着,慢慢分解瓦解,甚至想办法把耶律余睹弄死,能睡得着觉吗?
千里之外的党项城池,要来何用?总不能把耶律余睹派到西夏城池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