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使蔡攸,来自天朝上国,只管是拱手一礼拜见就是,礼毕,那得站得直直,昂首挺胸,还要眼神了出得几分睥睨姿态,是为天朝上国之尊严。
只听蔡攸开口来说:“我大宋皇帝陛下遣使而来,是以天下一统为己任,重复汉唐之荣光,自古,河西四郡,大唐陇右,皆是汉土,尔党项昔日,也是大唐之民,后来本也是我大宋子民,却私自割据反叛,以往,天下分二,我大宋与辽对峙,精锐之兵多在河北河东,而今,辽已归附,辽天子也入东京在住,是以,天下归一,尔国亦当再纳入宋土,以此,可百姓安居乐业,商贸来往繁荣,兵士再无死伤,此天下之大善也!”
这番话,自也极好,想来在东京的时候,诸多相公有过商议,台词极为严谨,礼节也周到。
却是高台之上,大夏天子李乾顺,眉头就皱。
夏州都统军萧合达立马开口:“胡说八道,大辽之天子怎么会在你宋之东京?大辽天子还在大同西京领兵作战,大夏岂是你宋人那般背信弃义之徒?夏辽盟约无数,结好经年,正欲起兵去西京援助大辽天子,大辽复国在即,大辽乃是天下正统!”
蔡攸闻言一愣,左右去看,这话是假吗?
看起来不像,难道西夏当真要为契丹出兵?
这个消息,着实有些让人惊骇。
也是台词变了,有些不对,按理说,现在应该争吵的是归与不归的问题,怎么论到这里来了?
蔡攸一语:“地广万里之辽,而今不过堪堪一个城池还在,那金国女真,白山黑水而起,虎狼之辈也,乃我大宋之盟友,辽国披甲百万之军,如今只剩零星,尔夏有几个人马?妄图败女真?真是笑话!若是如此,我大宋与女真有盟,岂不也当出兵击尔夏之国?”
这话,倒也有理有据,就是威胁了,在东京定下的政策就是如此,好话先说,好话不行,那就兵锋来迫!
而今大宋之兵锋,那是何等威势?相公们早已胸有成竹。
却是不想,都统军李察哥开了口:“三年不到,你宋之老将刘法人头还在我国,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敢言战?”
李察哥,有这个资格,有这个能力,便也是他,领兵多次大胜宋军,连刘法的人头,都是李察哥取的,他内心里,怎么会惧怕宋军?
蔡攸一时心虚,便是一语来:“怎么?你们当真要面对我大宋精锐之兵?岂不知,昔日里,尔夏能立国,也不过是仗了辽人的势,而今辽国已亡,我大宋披甲百万,已无后顾之忧,皆可往西北而来,尔夏小国寡民,当得多少精锐来打?”
李察哥面色一狞,更是来说:“哼哼……且不说辽还未亡,还有西京城,也还有草原上不少部落相随,就算辽真亡了,你也说那虎狼之辈,那虎狼之辈来日不知要得岁币多少,城池多少,你还在此撒威,岂不闻唇亡齿寒……我大夏都知要去救辽,尔等还助纣为虐,只看,你们的好日子,也没有几日!”
这李察哥,当真人杰也!
剧本不对,蔡攸一时也懵,举目左右去看,连忙脑海思索,开口:“看来尔等,真是不知天恩,自是想领教天威!”
李察哥更是一语来:“哼,大夏这些年来,着实不易,周旋于辽宋之间,何以还存于此地?自也是满身利爪尖牙,护得住自己。你道辽亡了当真是好,不外乎走了豺狼来了虎豹,若是真到那一日,我等自与虎豹为伍,尔宋,哼哼……”
激情互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李察哥之谋,一来是小国生存之道,二来,也不可谓不高明,他们与宋,有一个最大的区别。
那就是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永远在合适的时候低得下头颅!历史也是如此,女真与宋开战之后,西夏与女真立马就达成了盟约,西夏立马配合女真起兵攻宋,北宋西北一部分国土,都被西夏占了去。
宋不一样,宋永远是先要埃顿暴打,再低头。
宋还不一样,宋是大国,低头了也没用,人家休息一下,还得接着打你。
大国在国际局势上,其实是没有退路的,低头也无用。
西夏有退路,反正世界上是大国纷争,只要他们跟对了大哥,总有肉吃,以往大哥是辽国,往后大哥也可以是金国。
至于尔宋,尔宋才是利益所在,又有钱粮,又不太能打。
历史,就是如此!千年不变。
蔡攸兴匆匆来,想的是一言能当百万兵,而今几番,那西夏国主一句话都没说,他就好似有些捉襟见肘了,便是来的时候,把一切都想得太好。
此时蔡攸岂能不动脑?他动脑了,开口来:“尔夏,当真不知所谓,岂不闻我大宋之兵威?我大宋披甲百万,良将千员,近来更出战阵无当之帅!”
“你说的是谁人?”李察哥自也昂首挺胸,眼神一撇,他能信什么战阵无当之帅?他自己的人生经历里,他岂不就是战阵无当之帅?
这份自信,是慢慢建立起来的,一次一次与宋大战而胜,一直到砍下大宋领兵之帅刘法的头颅,已然就无以复加了。
他甚至当面夸过刘法了得非常,刘法自也真不是水货,如此不免更显得他李察哥更为了得非常。
蔡攸真说:“岂不闻苏武苏子卿乎?”
这就是无奈之语,要吓住人,不就得这么来了?
李察哥不免一语来:“什么苏武苏子卿,尔宋得燕云,不外乎是趁火打劫,还真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开疆拓土之功绩?笑煞人也!”
只看那天子李乾顺,越发老神在在,甚至脸上似笑非笑,满意非常。
蔡攸已然更是心慌,抬手去指:“尔等今日之语,我自带回东京天子面前,自古有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天威之下,髫龀不留!”
“好!那就来战,只待我大军打入宋境,那自也是髫龀不留!若不是看你是个酸里酸气的文人,只管先把你杀了祭旗!”
李察哥当真面色狰狞带狠厉!
“蛮夷也,蛮夷也!”蔡攸抬手去指,便也去骂。
事情不成了,出发的时候吹的牛逼,一句都实现不了,回去不好交代不说,脸面也没地方放,更是一番功劳也没了。
蔡攸许也是个恼羞成怒!
就听李察哥之言:“来人,将这个不知所谓的宋人打将出去!”
只看大殿之外,真来甲士。
如狼似虎而来,好似真要打人。
蔡攸心中大惊,面色煞白,浑身一缩,就是一语:“哪里有殴打国使之事!”
李察哥更是凶恶来说:“杀国使倒是不好,打国使,有何不可?”
蔡攸闻言,脚步就动,只是脚步一动,左右一看,这是西夏的皇城宫殿之中,这往哪能跑,进宫面见国主,也容不得蔡攸带那些铁甲护卫入殿。
只看那甲士如狼似虎而来,蔡攸连连大喊:“不可打,不可打也!”
李察哥大声一呼:“打,往死里打!”
蔡攸立马转头而去,躬身就下,面容煞白之间,口中出得哭腔一般:“国主,不可殴打使节啊,不可啊,也听得国主乃读书之人,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蔡攸躬身下去了,就听得头前李察哥之声:“哈哈哈哈……哈哈……笑煞人也,笑煞人也!陛下,你看这宋人,国使,只道是那书里说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还想见识见识……可惜可惜!咱见识不到啊……”
蔡攸抬头来,面色一沉,哪里还不知自己被人捉弄了?
再看左右,一个个嘲弄的脸,一声声嘲笑之语。
“宋人多如此,那刘法倒是个汉子,可惜,刘法死在晋王之手!”
“宋人之兵威,那着实是个笑话,与辽战一败涂地,与我大夏战,损兵折将,也就做点偷鸡摸狗趁火打劫之事罢了……”
“此人一个懦弱之辈,却还有胆来我大夏大言不惭,笑煞人,笑煞人!”
“色厉内荏,言强气弱!”
连那国主李乾顺也在轻笑,那些来的甲士,自也被李察哥摆手挥去。
只留得那蔡攸还在当场,面色之上,如丧考妣。
李乾顺开口来:“走吧,莫不成,当真还要着甲士来把你打将出去?”
蔡攸满心是乱,当真转身就走,脚步着实不满。
却是蔡攸一走,那朝堂之上,国主李乾顺面色就沉,李察哥面色也沉。
李乾顺开口来:“怕是宋人真要起兵再来。”
李察哥点点头:“陛下勿忧,这些年,有事也好,无事也罢,宋人之兵,不也都要来吗?来得多少次都算不清了。”
国主李乾顺点着头:“是啊,得罪也好,不得罪也罢,宋兵总是要来的。只是此番,还要去发兵去救那辽之西京,诸位议一议去……”
晋王李察哥只管来说:“那西京本是坚城,想来城防坚实,可先派李良辅将军带五千兵前去支援,以为牵制,且看战况走向如何!”
李乾顺点了点头:“如此也可!”
李良辅上前躬身:“臣得令就去!”
却是萧合达也来开口:“陛下,晋王殿下,末将本是契丹,愿领兵同去!”
国主与晋王对视一眼,晋王来说:“你就先不去了,你守夏州,此时也当回夏州去,万一宋兵真来,你夏州乃是前线重镇,一定要守住才是!”
不让萧合达去,国主与晋王心中所想,也不简单,事情复杂,局势还待两说,所以进退要自如一些,怕就怕萧合达这个契丹人去了,会影响李良辅的决策,难以进退自如。
萧合达略显失望,却也躬身点头:“遵命!”
本是朝会,事也议完,散朝而去,李良辅自也被留了下来,自家陛下与晋王,还要面授机宜,自就是那进退自如之事,小国生存之道。
蔡攸出了皇城,第一时间回到驻地,只管一通呼和来去,行李上车,转头就走,赶紧走,这蛮夷之地,真不是文明人该待的地方。
只管是百万披甲来打,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只管打得满地找牙,自就跪地求饶了。
快走快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上车走,出兴州城,只看得左右百十披甲骑兵,蔡攸心中才稍稍有安,但也不多,不免就问:“你家小刘总管可就在平戎寨等候接应?”
那窗外其实点着头:“回大学士,正是!”
“可说会出多少里来接?”蔡攸又问。
“出二十里!”
蔡攸皱眉来:“怎得就出二十里?这厮,着实惫懒得紧!”
“呃……大学士,出了二十里,就是边境了,不好随意越境……”骑士又答。
蔡攸一语来:“哪里有什么边境?宋夏就要起大战也,还在乎什么边境?只管派快骑先回,着他出……一百里来接!”
“一百里?”其实人都是愣的。
一百里,那都过了党项洪州城了,孤军深入来接?先不说如何回得去?怎么过那洪州城?
“快去!”蔡攸语带呵斥。
其实无奈,只管招来快骑,多带马匹,赶紧先奔!
车队之后,自也还有一队骡子与一些快马相随,几个汉子牵着马匹与骡子慢慢在走,不得片刻,其中一个汉子也带快马去奔。
蔡攸也不断催促车队快些走,着实是心慌不已,蛮夷之辈,不可讲礼,也怕蛮夷之辈,真要打要杀……
半日行去,落夜了,倒也不见身后有人追来,蔡攸才稍稍放心不少,不免心中也想,这些蛮夷之辈,那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得打,得狠狠的打!
童贯来打,种师道来打,刘延庆来打……那个苏武也来打!
小国寡民,不知天高地厚,还敢捉弄天使,当往死里打!打得他们亡国灭种!
如此想得一想,再去想那李乾顺与李察哥跪地痛哭流涕求饶不止的模样,蔡攸心里不免也就舒服多了,今夜许还能好眠。
又想,到时候,一定要下令诸军,不要打杀了那李乾顺与李察哥,要捉到东京去,到时候定要请这两人在东京吃顿好酒宴!
舒坦了,睡觉,却还有梦,好似当真梦到了在东京城里请这二人吃那好酒宴。
第二日,上车再走,蔡攸不免也还催促加快!
有那快马先回,三日就到平戎寨,见得刘光世一通禀报。
刘光世当场就骂:“腌臜傻屌,出一百里,早说啊,我带大军万余,直接打洪州城就是!”
那骑士也道:“若是不出,怕是那什么大学士要记恨总管啊……”
“这般事,奏到枢密院,奏到天子面前,我也有理,就出二十里,如何真能数百骑过境?那党项游骑都是瞎子?党项洪州城里的铁鹞子岂能没有应对?岂能大军不来?那我是打啊?还是不打啊?我拿什么打啊?我麾下军汉的命不是命?我的命不是命?”
刘光世着实血涌上头,真要脑溢血发作了。
“总管,那……那如何回复去?”骑士也有差事在身。
“回复什么?几日路程?不回复,就等着……”刘光世大手一挥,头前蔡攸都说了,这回他父亲也护不住他这个作威作福之辈。
既然如此,那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总是这一遭,信都写给哥哥去了,只管让哥哥与枢相去说项,枢密院还是枢相做主吧?
来日之事,来日再说,泥人也有几分火气,不免也想,只待这一番哥哥大计成了,两国开战,随着哥哥建功立业,只待哥哥也功勋卓著,哥哥入了东京城,也怕不得什么去!
平戎寨外,三十里,黄土高原特有的沟壑之内,二三十个人,一百多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