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倒是意外,上来就说这事,连点弯弯绕都没有,就是这么直入主题,也可见朱勔这十几年来在江南,那真是予取予求,没有什么事办不成的,更没有什么事需要弯弯绕去说,已然养成了这个习惯,开口就要,要了就有。
“本带了大船四十余艘,沿路又拘刷了大船三十余艘,拢共现在有大船八十二艘,节度放心,凭借这些船,自能把太湖水道拢得住。”
苏武只当不懂,只以为是朱勔问水军战力。
朱勔点着头:“嗯,好……极好,既是大船这么多,想来你那三千水军,加上一些辅兵,也操弄不过来,我麾下倒是也有一彪熟悉水战之人,你只管拨出……二十艘大船来,让他们接手就是……”
苏武听来,只觉得朱勔还真有话头,会找借口,这借口,倒是真不差。
便是开门见山就说这事,苏武更知,眼前这朱勔,看似逼格很高,其实心里早已慌乱非常,他之慌乱,倒也不是性命之危,最怕的还是这身家太多,若是运不出去,岂能甘心?
却是要二十艘大船,这朱勔到底有多少财物要运?
苏武能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只管说道:“回节度话语,此乃枢密院下登记造册之船只,若是交付他人,当有枢密院的军令才是,末将万万不敢随意处置了去,还请见谅。”
朱勔闻言,眉头一皱,眼神有些发冷,盯着苏武看了一看,又有话语:“你官职低微,不知其中详细,此番要你大船一用,是为官家运送祥瑞之物,官家为国为民,辛苦操劳,做臣子的岂能不知为天子分忧?若是误了祥瑞进京的时辰,怕是你我都不好交代。”
还别说,朱勔能混到如今这个地步,当真不是没有手段之人。
苏武听得天子,自也就要谨慎一二,皱眉去好好思索掂量。
但苏武还是要说:“那这事也当往枢密院报备一番,否则来日枢密院清点船只,末将又如何吃罪得起?”
苏武在干啥?演戏,越是朱勔这种对手,就越要演得逼真,不能真是一开口就给了,到时候人家反而生疑。
就得让朱勔使尽浑身解数之后,苏武不得不从,如此,朱勔便会以为是自己高明。
朱勔自也来说:“借来一用而已,便是让这应奉局给你留一道文书,应奉局在江南之地,不论是调拨船只也好,还是差遣劳力也罢,那都是圣差,差事做完,到时候船只自然还你就是,即便出了差错,到得朝堂上,到得官家面前,也罪不了你去,只管是应奉局征召罢了,应奉局征召,那就是天子征召……”
有道理有道理,苏武听得微微点头,但脸上还有担忧,只管说:“那既是天子征召……应奉局的文书,当也要说清道明才是,只管是借去了要还,若是出了差池,皆应奉局一力承担……”
朱勔已然不快,竟出呵斥之声:“你这厮,当真好不上道,既已如此说了,岂能不与你写清道明啊?你一个武夫,如此喋喋不休,是为何故?到得这江南地面,与我行事,你只管照做就是,将来少不得还在官家面前提点你一二,好不知事……”
苏武不气,当真不气,一点也不气,莫生气莫生气,这他妈的生什么气啊!
只管抬头去看一眼,再记住这张脸,这是个死人!
不要跟死人生气,不必不必,万万不必。
苏武终于……一口气顺下去了。
苏武只管来问:“那末将是入城来驻扎,还是在城外扎营?”
“就在城外扎营,便是贼军来了,再入城驻防不迟!”朱勔大手一挥,苏州府衙的事,又成了应奉局的事了。
这是打仗吗?
苏武再问:“不知朱节度哪天派人来接船?”
朱勔面色好了几分:“就这几日,祥瑞良多,还需整备一二,待得备好了,自就有人来接船只,装载祥瑞北去。”
这是祥瑞多吗?这不是你财物多吗?得清点,得造册,怕丢失,怕贪墨,还要寻箱子遮掩,还要找车架来装,还得寻那贴心的心腹之人操作,大工程!
“那末将这就出城去安置扎营之事。”苏武拱手,只管赶紧走,与死人在一起待久了,没有什么意义。
朱勔大手一挥:“自去就是!”
苏武已然去也。
朱勔看了看左右之人,便是一语:“乡野武夫,不知深浅……”
立马有人来答:“相公何必与他置气?没见过世面罢了,便是呆呆愣愣,傻头傻脑……”
便是又有人接:“就是,他怕是不知相公的威名,不知相公乃官家之亲信,不知相公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都是为官家办差,还敢在这里啰里啰嗦,仗的谁人的势?莫不当真以为攀附上了一个阉宦就了不得了吧?”
还有人说:“相公不必与他生气,自还是相公高明,三言两语,这脑袋不清明的军汉也就打发了去。”
朱勔左右一看,一番话语听来,心中舒服了,只道:“到时候都好好盯着些,事关重大,寻的人手,也当是最贴心的,嘴巴要严,出了任何事,都拿你们是问!”
几人连忙拱手:“遵命!”
朱勔忽然又起了几分悲色,说道:“此番被这大贼所害啊,怕是官家心中对我,也会起了几分微词,唉……”
“无妨无妨,相公,是官家不知道贼人之祸心,只待相公回了京,与官家禀明一二,官家自也就不会听从那些霍乱人心的谣言了……”
“对对对,到时候,许多人都会帮着相公说清道明,自是无妨,这应奉局,怎能少了相公?若是无有相公,谁还能把这份差事做得如此妥当?”
“这么多年,相公兢兢业业,自也都简在帝心!”
一番言语,朱勔又舒服多了,不叹气了,只道:“人呐,起起落落也属常事,就好比昔日蔡太师,那可是起起落落好几番,官家若是要用我来怪罪,那也是咱有用,便让官家用就是,忠君之事,便当如此!此乃是大忠大义也!”
“官家圣明,自是能知相公之忠义无双!”
朱勔起身,摆摆手去:“好了好了,往府衙里派个人去,无事啊,莫要教那些外地来的贼配军入城滋事!”
“遵命!”
苏武此时,已然出得城去,开始打马绕城,先把城防看一圈,再把地形都看看,便好决定扎营在何处……
几番考量,要地,水源……主要是得离河道码头远点,不能支援太快。
营地在扎,便有几人早已先脱队去,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压根就没到苏州来,早已入了太湖。
太湖之广,比梁山水泊还大,比得上一个小州府的土地面积,其中,大小岛屿无数,自古就是藏贼之处。
但这些太湖贼,大多时候更像一种黑帮团体,与那梁山之贼又有差别,杀人越货之事其实极少,人情世故上的买卖更多,收渔业的保护费,收船运的过路费,这般行事。
其中诸般岛屿,尤以洞庭山之岛最大,上面甚至还有村镇。
每日靠岛的船只无数,今日多来一船,倒也不显眼,船上下来几个人。
领头的是燕青与朱仝,还有阮氏兄弟三人。
其他人都不说话,燕青一人说话,便是燕青能说带有南方口音特点的官话,勾栏瓦肆的姑娘身上学来的……
燕青惯走江湖,在镇子里的酒肆赌坊里逛得一番,四处打量诸般人的特点,便是看上了一人,那人坦胸露乳好生健壮,腰间一把短刀,却也不穿鞋……
只待这人从赌坊里出来,往酒店去,燕青上前一礼:“兄台,我从扬州来,初到贵地,遇拜码头走船只,见兄台必是好汉,正是寻不到门路,愿请兄台一饮!”
为何是扬州?便是扬州有大名,出得极多的勾栏女子,天下闻名,燕青会的就是在官话里夹杂着扬州的口音特点,但真说扬州话,燕青也说不来太多。
那汉子看了看燕青,却也戒备非常,上下几个打量,也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还真是江湖人……
汉子答道:“吃你一杯酒倒是无妨,门路上的事啊,看缘分,请吧!”
只管随着那汉子往酒店里入,便是小厮先来迎,那掌柜也从柜台后上前来迎。
燕青何等心思,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寻到不小的人物了。
只管点菜上酒,二人同座,朱仝等人坐另外一桌。
酒菜吃得几番,寒暄也有,汉子名叫江路,倒也不是正主,但一看也有身份,只管再饮。
燕青是南来的事,北往的事,那都说得精彩非常,便是江湖上的趣事见闻,那是无一不知……
那江路倒也慢慢松了戒备,知道燕青当真是惯走江湖的好汉,也看燕青展示一身的好花绣,更是看得羡慕不已,连连在夸。
燕青终于再开口:“此番倒是带了重金来买路,只愿兄弟介绍太湖中鼎鼎大名的四杰之人,事成,定也有一份与兄弟致谢!”
说着,燕青直接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子,自然是钱。
那江路满脸通红酒气,只管大手一挥:“好说,便是以往这般事啊,再好说不过,而今里,我那四位哥哥,却谨慎了不少,交代了许多,便是怕那方腊之贼前来邀事,我那四位哥哥不喜他们,你从扬州来,自当不是方腊贼,一番言语之后,也知你是江湖上的好汉,此事也就好说了,只管再饮,饮罢,随我去见就是……”
说完这番话,江路才把燕青掏出来的这一袋子钱接过去掂了掂。
燕青连忙拱手:“再好不过,兄弟再饮!”
只待酒菜吃罢,燕青一行人便随着去,先上船,只管在船舱之内不出来看,船只在走。
走得两个时辰,方才又上了一座不大的岛屿,倒也不知真是这么远,还是因为绕了水路……
上了岛之后,入那林中小路再走,终于看到一座不大的寨子。
终于是找到正主了,待得禀报,燕青等人再入。
便也是一座聚义堂,堂内坐了四人。
燕青知道,必然就是那太湖四杰,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太湖蛟卜青,瘦脸熊狄成。
只管上前拜见:“见过四位寨主!”
那中心正座的费保开口:“兄弟你是要走船到哪里去啊?走的什么货?”
燕青只管来答:“还请寨主屏退左右,此事机密。”
就看四人已然皱眉不快,但还是左右挥手去,连朱仝等人也一并出了聚义堂。
那费保已然站起身来,先问:“走贼还是走官?”
这个时候要走船,不是走贼就是走官,不论走哪一方,四人其实都不快。
“既不走贼,也不走官!”燕青如此一答。
“嗯?”费保怒目一瞪,能把这硕大的太湖拢在手下之人,岂能是易于之辈?
燕青立马再说:“有一事说来,四位寨主定然欣喜!”
这是苏武交代的台词。
“那你就说!”费保平常并不杀人越货,但不代表他手下的人命就少,江湖纷争,不知杀得多少人去,才把这太湖控制在手。
便是一个说不好,今日当面这个小哥,怕就命丧于此了。
“杀朱勔!”燕青直接来说,也是苏武交代,燕青其实犹疑过,也问过叔父,这么说真的能行吗?
叔父答,只管照做,定无差错!
就听燕青这三个字出来,四人皆是一惊,那费保立马再问:“还说你不是方腊贼?”
此时要杀朱勔的,岂能不是方腊贼?
燕青直接从怀中掏出一物来:“诸位请看,我乃军汉也,这便是身份之证明,此来随着京东两路兵马都总管苏将军讨伐方腊贼!”
狄成立马下来接过燕青手中之物,四人一看,互相对视来去。
费保来问:“你既是官军,何以要杀朱勔?何以敢杀朱勔?”
燕青不卑不亢:“你们怕是不知道我家苏将军之威名!我家苏将军,最是嫉恶如仇,更是义薄云天之好汉,此番来此,剿贼是其一也,杀朱勔是其二,没有朱勔,岂会有方腊之贼,岂会让这江南百姓过得如此凄惨?便是贼也要杀,朱勔也要杀!”
费保却是冷笑一语:“你莫不是哄骗我等自投罗网吧?”
“若是不信,但请一约,我家将军亲自来见,如何?”燕青说得这话,自也是苏武交代,这般的事,想要取信于人,没那么简单。
更何况还有许多细节要商议,也不能假人之手,唯有苏武自己当面交代才是保险。
费保先看三个兄弟,再问一语:“他当真敢来?”
“我家哥哥,千军万马也去得,何处不敢去?”燕青只管如此来说。
便是费保四人又是对视,再一摆手:“你先出外等候,我兄弟四人商议一番再答复你。”
燕青点着头,只管出门去。
费保已然开口:“那苏武,想来你们也听说过,江湖上赫赫有名之梁山宋江,便是死在他手,数万大军,说灭就灭,江湖上,一说他是血手屠夫,也有人说他是义薄云天,到底哪个是真?”
老二倪云来答:“哥哥,不管哪个是真,那苏武怎么也是个好汉人物,麾下兄弟必多是悍勇效死之辈,否则岂能打败那及时雨宋江?”
老三卜青来道:“所以啊,更是不得不防,他凭什么会去杀那朱勔?定是想着……知道咱们痛恨朱勔,以此来诈,引诱我等中计……反正,贼也不可信,官也不可信!”
老四狄成皱眉说道:“那……那他说亲自来会,那苏武来咱们寨子里会?若是这般,会是不会?”
老三卜青便是一语:“他敢来吗他?诈人之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