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群臣,或多或少都有自身的人脉关系,很多人都是互相之间有所联络的,甚至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党。
郭谦在永晋帝这边,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又是朝野上和大族不太亲近的孤臣,毕竟郭谦的出身,就不可能和那些大族之人玩到一块去。
当郭谦走进了永晋帝常用来办公的西苑时,一身道袍的永晋帝正拨弄着一盘围棋。
永晋帝没有抬头正视着被他唤来的郭谦,仍旧在棋盘上布局些什么,而郭谦也很沉得住气,只是在旁恭恭敬敬半身弓腰,等待着永晋帝的开口。
“来了?”永晋帝抬头一笑,然后又凝视着郭谦几秒钟的功夫,像是叙旧般开口说道:“你我相识也有三十余载了吧?”
郭谦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微臣自幼与陛下相识,正是这份侥幸这才有了如今的差事,实为幸进。”
“若是没有陛下,微臣还不知在何处谋生呢。”
永晋帝又道:“朕听说你的儿子很是聪慧,精通弓马,有这么一回事吗?”
郭谦垂下脑袋道:“只是孩子之间的胡闹,一些大臣的奉承之话罢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也不知道是寒暄还是聊着家常,不多时永晋帝拉着郭谦的手道:“你啊,和朕太疏远了,不像当初。”
“君是君,臣为臣。”郭谦谨慎地答道:“如今陛下唤我入宫,自然是有正事,我又怎么能凭借过去的亲近而忘了臣子的本分。”
永晋帝的双眸盯着面前的郭谦道:“你认为秦王和晋王比,谁更胜之。”
这突然之间开口的话,打了郭谦一个措手不及,让郭谦顿时不敢像先前那样快问快答,陷入了久违的沉默。
秦王是东宫楚世煦的封号,晋王是皇四子楚世昭的封号。
从封号的寓意而言,秦地是天水到陇西关中一带,就是长安一带,晋指的是晋阳一带。
如果要就藩的话,楚世昭按照自身封号的规模和含义,应当就是就藩在晋阳这块地方的。
郭谦说句实话,他什么内容都能答,什么内容都能应,什么事情都能做,可是大周王朝宫廷的家事,他是一点都不想掺和。
古往今来的世子之争,就是一场腥风血雨,无论底下的大臣支持谁,事后都会被另外一方清算追责,除非你从一开始就选对了人。
像郭谦这样靠着关系,坐到这一层地位的人,其实已经吃过了一次从龙之功的机遇,可是他不敢赌自己还能从龙成功。
现在的郭谦更想要全身而退,能够安享晚年。
“东宫的秦王,出身名门世家,更是皇后的嫡子,有着无数大臣的言传身教,理应是最好的人选。”郭谦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顿。
“但是,晋王却是一个能办大事的人。”
这话说得倒是极有意思。
先是捧起秦王,再转折,看似谁都没有偏向,但是这么说话,其实是倾向于后者的。
主要是,楚世煦确实看不起像郭谦这样出身的大臣。
尽管秦王楚世煦的名声很好,被诸多儒学经典的大臣教导,又对那些大臣极尽体贴,礼贤下士,甚至于经常拿着大臣劝诫的良言拿来告诫自己。
但是郭谦是个粗人,他知道秦王这些做法全是放屁,除了作秀就是作秀。
真正有德行又有能力的人,他会去做实事,而不是像这样博取虚名。
“能办大事?”永晋帝陷入了思索之中,“从何看来。”
永晋帝能够清楚楚世昭是能办大事的人,主要原因还是那一次如烂柯一梦般的遭遇。
可是郭谦又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他要听听缘由。
“不论治安疏。”永晋帝又特别补了一句,因为在永晋帝看来,楚世昭进谏的治安疏,更多的是对朝廷的批判,其实也没能改变大周王朝的政局。
虽然楚世昭有心想要靠治安疏改变风气,但就现在的情况而论,治安疏是没有什么效果的。
“晋王在长安四处巡逻,惩处了不少为恶之人。”郭谦立刻说道:“以往那些嚣张的大族之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冒头了。”
在维护治安方面,郭谦有很多话想要说。
永晋帝给他的职务之中,其中可以说是实际权力的,就是郭谦可以在长安抓捕那些‘破坏治安’的人。
武德司的主要职能,除了拱卫皇城,保护皇帝,就是维系长安之地的治安。
但是,这个位置并不好做,郭谦这些年早就想要隐退了。
就长安那些官宦子弟,他敢抓吗?
更多的时候,郭谦是敢怒不敢言,每次拿下人以后,都要低声下气地劝说对方,而其实很多人都不卖郭谦一个面子。
秦王和那些官宦子弟走得近,自然看不起郭谦这样的泥腿子。
这样一想,晋王对待他郭谦谦卑有加,而且嫉恶如仇,对付那些官宦子弟不留面子,有罪则罚,比起郭谦有时候不得不低声下气的态度,晋王确实刚正不阿,不是那种媚上欺下之徒。
虽然对秦王有一些反感的地方,但是郭谦夸奖晋王的原因,也并不是因为讨厌秦王,便去抬高晋王,而是晋王在某些地方做出来的事情,是他很是欣赏的地方。
永晋帝倒是不意外郭谦对楚世昭的亲和,毕竟大周王朝门第之见日益见长,大族之间的通婚就可见一斑,很多京兆名门的千金是只嫁同为名门的大族之后。
像郭谦这样出身的大臣,往往都是被排斥的一方,而永晋帝此番追问,也是在观察、考量其他人对晋王楚世昭的看法。
因为永晋帝越去关注楚世昭,就越能发现在楚世昭身上不同于寻常之人的特点。
楚世昭无欲无求,既不求财,也不好女色,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对权力的渴望,几次三番都提出自己想要就藩的态度。
而就藩跟主动放弃皇位是没有区别的。
提一次也就算了,每一次都提出想要就藩的念头,这说明了楚世昭并不怕他这个父皇心一横,立刻让他就藩的事情。
他是真的很想出逃长安。
这也让永晋帝越来越难以捉摸楚世昭的真实意图,纵观这些日子楚世昭所做的事情,你最多也只能说他喜好名声。
可是楚世昭又不是单纯的喜好名声,他该做的事情做了,不该是他亲王做的事情其实也做了。
难道楚世昭果真是一心为国,只为社稷之事吗?
想到这里,永晋帝皱了皱眉头,将话题岔开,皇位交替这件事情实在是太敏感了,他找郭谦谈心,也只是想从其他人的眼界里,看看他这些儿子到底谁可堪一用。
得到的结果,和永晋帝心里想的一样。
永晋帝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是一个好名的小子罢了。”
说着,永晋帝又拿了一个折子出来道:“这些日子国库亏空的厉害,那王睿贞的家产全部充公,也不过是缓了一口,如今东南又有起义,有人替朕出了一个主意,想要改稻为桑,为国家创收,你怎么看。”
郭谦微微一怔。
改稻为桑的字面意思还是很简单的,就是让农民将稻田改成桑田,种植桑树以增加收益。
因为土地上种粮食的收益,并没有种桑树的收益大。
而且种植桑树,就可以培养蚕丝,由此就能做成丝绸,在大周王朝,丝绸又是奢侈品,价值极高。
初听下来,这倒是一个创收的好政策。
“臣以为,可行。”郭谦本就不是文臣,这改稻为桑的政策,一听就是朝中的贤臣所说的,他没有什么本事和眼见,但听起来,好像是那么一回事,能够给国家补充亏空。
“出这道政策的人是京兆杜氏。”永晋帝继续道,“他们祖上是大周王朝的贤臣啊,连着三代都出了名相,治理朝政,使得我大周有了一代盛世。”
京兆杜氏在长安的名声极好。
如果说韦氏在长安是气焰最为嚣张的门阀大族,王氏是最得势的高雅名门,杜氏就是整个长安底蕴最深,却也是最低调的名门,他们兢兢业业,直到现在,杜氏在朝中都有一批出仕为官的大臣。
自开国至今,都有不错的朝堂地位。
以至于郭谦一听是杜氏出的政策,就更加支持了,“杜氏向来沉稳,而且颇有远虑,他们敢提出这样的策略,应当是有利于社稷的。”
“但是.”永晋帝沉吟道:“老四听说了改稻为桑的政策,立刻上疏反驳。”
“其一是老四认为地方上的管理,朝堂无法涉足,即便我们下达了命令,百姓也不可能放弃种农田而去种桑树。”
“种桑树的确可以养蚕丝,做丝绸,可是对百姓来说,丝绸的生产跟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他们既拿不到银子,也没有粮食吃饭,所以他们不可能答应朝堂去种桑树。”
“其二是这样的政策一旦推行,朝堂未必能及时管得上地方,容易让那些地主抢夺底下农民的土地,这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现在南方有起义军起来,想要推行这样的政策就更加困难了。”
听到这里,郭谦又道:“可是国库的亏空,总要补救,面对这些问题,陛下不可因为有难以处置的地方就放弃,不然凡事遇到困难就要放一放,那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呢?”
郭谦早就听出了永晋帝心中的意动,但是因为楚世昭的进谏,又开始犹豫,而判断出永晋帝真实想法的郭谦,自然是继续推动永晋帝的心意。
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这样走来的,也清楚,只有支持永晋帝真正的心意,他的地位才能长久。
“地方上有意见,不能治理,那就让能压得住地方上的人去治理,在南方有叛乱,那就让能压得住叛乱的人去镇压。”郭谦又道:“臣以为兵部侍郎桓盛颇有才能。”
“他是凉州人,自幼了解军务之事,亦有治政之才,由他推行改稻为桑,再遣他平定那盐商的叛乱,不是一举两得吗?”
永晋帝本就头疼叛乱之事,想要调遣手下的大臣前去平叛,但至今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如今改稻为桑的政策放在台面,正逢南方叛乱之事,这就很需要一个既懂得内政又能平定叛乱的大臣前往南方。
桓盛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才,很多事情都办得妥当,这让永晋帝顿时意动了起来。
他注视着眼前的郭谦。
在沉吟片刻后,永晋帝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道:“那就让桓盛入宫一趟,朕要同他好好谈谈这些紧要的政务。”
第131章 楚世昭和桓盛,亦如景帝与晁错
永晋二十九年六月七。
在府邸的桓盛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朝廷的重用,他不仅接到了永晋帝亲发的圣旨,又和永晋帝在宫中相谈,此刻的他就感觉数年以来的坎坷难行,一夜之间如逢甘霖,终是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要知道桓盛自出仕以来,整日在长安之中奔波于那些繁琐而陈杂的小事,虽然兢兢业业,但难有升迁的时运,自从被拔擢为兵部侍郎以来,他就感觉自己的仕途迎来了久违的曙光。
现在他接过了永晋帝的任命,不仅是钦差大臣,更是临时能够总督东南一带的兵权,除却平定叛乱之外,还要身负国策之重任,这些事务办得妥当,足以在史书上留下几个字眼,而这便是他心中梦寐以求的机会,实现自身抱负的机会。
就在这时,门外的小厮喊道:“老爷,晋王殿下要见您。”
桓盛收敛了他一展宏图的雄心壮志,连连招手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楚世昭就这么一路从走廊进来,他微微拱手,算是浅礼,随后就开口道:“我父皇差遣你去东南做钦差之事?”
桓盛打量着风尘仆仆的楚世昭,也没有隐瞒,或者说没有隐瞒的必要,永晋帝的旨意很快就会昭告群臣。
“殿下,陛下是有此意。”
楚世昭沉吟片刻道:“除却平叛,应当还有些事情叮嘱过你了吧?”
“正是。”桓盛答道:“平叛是小事,陛下要我改稻为桑,为国库开源才是主要之事。”
果真是改稻为桑。
楚世昭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意外,因为大周王朝的国库亏空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楚世昭政变继承天下的时候,大周王朝哪里是入不敷出,根本就是举步维艰,基本无财可用。
别说国库了,就连永晋帝的内帑都是空的。
而这内廷,便是皇帝的私库,算是个人财产,除了嘉靖老头比较离谱,经常把国库当成自己的内帑来用,大部分皇帝都是把国库和内帑分开算的。
别的不说,光是三府军吃空饷的阴兵,这些凭空冒出来的损耗,就够国库狠遭一波莫名的亏空。
当时楚世昭能凑出银子来,间接也是靠着政变的因果产生的,桓盛杀了楚世昭的三个兄长,得罪死了王氏,那么楚世昭也不可能留着王氏继续和自己作对,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并抄灭了王氏的家产和三族。
可以说王氏提供的财富,成为了楚世昭的启动资金,再然后卢马之乱爆发,楚世昭继续通过平定叛乱的过程,不断地重新分配资源。
这些都是非正常手段,是特殊情况下的特例。
现在这种情况,完全不可能有这种机会,朝廷想要填补亏空,想要收入,就得想法子开源。
大周王朝也并非没有真正的贤才。
京兆杜氏的名望在长安很高,尤其是杜知韫,他的私德极佳,也是少数不多从不站队的大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