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重新拿出皇帝的圣旨,摊开来仔细端详。
旁边的覃昌笑道:“要么怎么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呢?有人在背后为您运筹,您想做什么,都会有人提前给铺好路……
“这不,就有人好像是您肚子里的蛔虫一般,知道您要怎么做,便提前在陛下那儿做了功课……”
李孜省出言阻止覃昌继续往下说:“你这样讲,似乎有大不敬之嫌……”
“哎呀呀!”
覃昌急忙道:“咱家可没有攻讦陛下的意思,我说的是张国丈在京师为您筹谋……”
李孜省笑道:“我也没说你对陛下如何,主要是这样讲,对张国丈的名声有碍。我从幕宾口中听闻,他出京之前,张国丈已称病多日不出,这事儿未必是张国丈跟陛下提的。”
“哦?如此的话,那您真有可能是跟陛下想到一块儿去了呀!可喜可贺啊!”覃昌故作惊喜状,拱手恭维,“要不怎么说您李尚书擅于揣摩上意呢?咱家得跟您好好学习才对。”
李孜省道:“覃公公,您不会不知道,其实我做此事,乃有人提前指点过吧?”
覃昌尴尬一笑,道:“那是您的私事,咱家可不敢跟你打听,唯一明白的是咱家跟着您沾光了!
“先打了场胜仗,现在又符合陛下的意愿,让鞑靼人前来朝贡。关键是,您还能找人提前把路子给打通……试问朝堂上下,谁不服李尚书您呢?”
“覃公公过奖了。”
李孜省道,“明日接待事宜,还得覃公公您多费心。”
“好说,好说。”
覃昌自信满满地道,“话说咱家别的能力没有,面子是不缺的,怎么说也在司礼监中供职多年,迎来送往的活计也熟悉。
“要是李尚书觉得,明日咱二人应该分开行事,防止鞑靼人假意前来归顺,实则另有图谋……那接待事项就由咱家来负责,您只管号令三军,随时应对变生不测即可。”
李孜省颔首道:“我也正有此意。”
覃昌微微一怔。
心说,你还真打算让我去接待鞑靼人那群豺狼虎豹,而你却在背后指挥刀斧手随时准备?
哼,我他娘的就不该跟你客气!
李孜省随即又道:“覃公公,我这边还吩咐手下人,让他回京后,准备几亩薄田,连同之前送您的那些,一并……”
“这怎么好意思呢?”覃昌本来心里颇有怨言,但听到这话,心中的芥蒂好像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心里还在想,你出手太及时了,这是把准了我的脉搏啊。
那张来瞻是治病的神医,而你却是医心的神医。
李孜省道:“这里还有一份上奏奏疏,得跟覃公公您共同商议一番。”
“要的,要的。”
覃昌连不迭点头,“咱家觉得,这事儿先得让怀公公感到满意才行,毕竟现在他还执掌司礼监,在内阁首辅……咳咳,刘阁老不问政事的情况下,咱家觉得打通他的关节还是比较重要的……”
李孜省却摇头否决:“在下想直接走张国丈的渠道,怀公公那边嘛,还是暂时不打扰他为好,因为之前我曾尝试过,但行不通。”
覃昌一时静默。
李孜省道:“覃公公,您是怕……开罪了怀公公,影响您的前程?”
覃昌没有作答,反而问道:“李尚书应该明白咱家所说,打通怀公公关节的意思吧?”
“自然明白。”
李孜省道,“那您也该知晓,在下为何不想走这条路。”
“嘶,说来也是哈。”
覃昌感慨道,“怀公公对你,还是蛮多偏见的。实不相瞒,正因为如此,咱家来西北的前半程,对您都还心怀顾虑啊。”
李孜省笑道:“瞧您这话说的,现在不都已冰释前嫌了吗?”
覃昌却摇头:“前嫌……不是都能冰释的……那咱就走各自的途径,两道奏疏,不知李尚书您意下如何?”
“那就按照覃公公您的想法行事吧。”
李孜省道,“不过在下诚心实意劝说覃公公您一句,怀公公这条路,无论如何都不能走,或者说……暂且忽略比较好。”
覃昌试探地问:“您是觉得,怀公公在朝不会长久,且他……”
李孜省抬手打断覃昌的话,道:“这只是在下的一点浅见,覃公公您未必需要采纳。在下想来,这司礼监内……未来一定是您跟另外一位覃公公角逐掌印的位置,而您跟他最大的不同……呵呵。”
话没说得太明白。
但覃昌是聪明人,一下子就领悟了。
“是啊,那位覃公公可真是墙头草。”覃昌感慨道,“风往哪儿吹,他就往哪儿倒,滑不留手的。
“唉!从一开始,他就哪边都不得罪,这要是换作以往任何时候,都是各方不讨好,为人所厌弃的存在,唯独现在……”
李孜省道:“覃公公,在下觉得您说的不对。”
“请赐教。”
覃昌再次拱手。
李孜省一脸认真道:“在下觉得,覃吉覃公公他其实从一开始,倾向性就很明显,他是偏向张国丈的。否则……应该人人都跟您一样,对张国丈保持足够的警惕,而不是两面派。能在这种情况下当两面派,其实就等于是选择了立场,不是吗?”
覃昌一时缄默不言。
李孜省道:“从一开始,在下就觉得,覃公公您也会选择站在张国丈那边,毕竟你跟怀公公能够复出,背后都有张国丈的影子,应该知恩图报才对,不想最后却看走眼了。”
覃昌依然不语。
“所以说啊,覃公公您还是太看重朝廷规则下的正统排序了。”
李孜省道,“或许在您眼中,司礼监内就应该是怀恩过后便是您,然后才是覃吉、李荣他们,而内阁就应该是刘吉、徐溥,然后才轮到候补的刘健、李东阳等人……
“但问题是陛下从来都不是如此认为的……如果朝廷连一个给新人冒头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人甚至还是当朝国丈,且对大明立下大功,都要被人百般挑剔,那朝廷必将是一潭死水,这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讲,有何益处可言呢?
“朝堂之大,应当有任何有能者的一席之地才是!”
……
……
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亲自率领五百人的朝贡队伍来到偏头关。
旌旗招展!
鼓乐齐鸣!
人山人海!
场面非常之热闹。
偏头关的官绅百姓闻讯全都跑去围观,而当天由覃昌这个司礼监太监主持,代表大明朝廷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
朱永则统帅三军,作为此番会见的主要安保力量,确保大会的安全。
彩旗飞舞!
从李孜省到覃昌,都是喜欢搞场面活的人,现场布置得恢弘大气,令来宾瞠目结舌,但在底层将士看来,非常不妥……就连朱晖都觉得,这场迎接仪式搞得过于盛大了,甚至有点儿劳民伤财的意思。
“父亲,这么一遭下来,得花费多少银子?留着银子当军费,给将士们发下去,不好吗?”朱晖显得很不满。
朱永此时正全神戒备,生怕前来上贡的鞑靼人突然发难,他站在城门楼上,用望远镜望着远处,随口应付:“热闹一些好,做给下面的人看看,也让外夷知晓我大明的强大,心生敬畏。”
“哼!”
朱晖摇头道:“这些庸官,就喜欢搞这些没用的场面事,于大事无丝毫益处。”
“嗯?”
朱永闻言放下望远镜,侧过脑袋打量儿子。
朱晖赶紧请示:“是不是儿子失言了?”
朱永道:“你也没说错,照理说无须如此张扬,但从李道长到覃公公,都想借助此事来彰显他们的功劳,再加上陛下已有明确指示,同意他们招揽鞑靼人归顺。所以说……他们如此大张旗鼓也算无可厚非,毕竟这也算得上是做给上面看的……”
“什么?陛下同意让他们这么搞?”
朱晖显得很不可思议。
显然皇帝下旨指导之事,并没有传扬开。
李孜省和覃昌知晓,作为总兵官的朱永也知晓,而朱晖却浑然不知,下面的将士就更无从知晓了。
朱永叹道:“久在高位之人,早已经不知民间疾苦,他们不会想着节省开销,留待将来发给将士安家。
“说到底,咱也与他们一样,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来,谁真心是为边疆将士谋求立身根本?”
“这……”
朱晖没想到,他这个老父亲如此“坦诚”。
都是一丘之貉!
为了升官发财,谁在意铺张浪费呢?
再说了,把东西节约下来,也不能搬回自己家,那还不如以威慑番邦的名义耗费掉,既能赚个大场面,还能换回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半晌后,朱晖岔开话题:“这群鞑靼人真没骨气,有本事就该尽遣大军来战,而不是就此归顺上贡。亏他们还自诩为雄鹰之子,我看跟草原上的耗子也没多少区别……”
“闭嘴!”
朱永喝斥道:“我知你没机会上阵得军功,心有怨言。但你得把心态放平。这草原上的人,所求不过是个生存。鞑靼小王子在草原上根基也不稳,未必有他父辈的胸襟和胆识,眼下能为部族争取到足够的利益,一时的低头又如何?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他并没有说出来便住口了。
朱晖好奇地问:“父亲可是想到什么?”
朱永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儿子道:“眼下看来,先前草原上那场伏击战,李孜省率部击败的并不是草原上的偏支远脉,很可能就是鞑靼小王子的本部人马。否则这位草原大汗也不会如此急着跟大明讲和。”
“什么?”
朱晖很惊讶。
朱永一脸的神往:“这也就意味着,张国丈等于是在千里外,算出了鞑靼小王子本部的行军路线,并通过李道长痛击达延部,迫使其讲和。”
“不是吧?”
朱晖摇头道:“父亲,我觉得未必是鞑靼本部人马,要真是的话,他们会这么快低头?小王子不要脸面的吗?”
“你不懂!”
朱永笃定地道,“正因为他败了,声望有损,才急于跟大明讲和,谋求战场外的利益。如此一来,还可说是上贡途中没有防备,才被大明军队偷袭得手,故败阵情有可原。要真是旁支受袭溃败,他不趁火打劫就是好的,哪里有理由主动来降?”
朱晖好似明白了什么,道:“鞑靼人也欺软怕硬?这是怕了这位李道长,生怕再来一阵,让他蒙受更大的损失?”
朱永满意道:“你总算是看出点门道来了。继续跟大明对峙,说是能找回场子,可一旦再败,那他鞑靼小王子恐怕以后再难以在草原上立足……所以此时大明主动招揽,他们没理由继续死扛。
“能上贡,获得开边市的权益,通过贸易,合理合法且持续不断地获得各种生存物资,对鞑靼小王子来说,就算是丢点儿面子,但收益却更大,也能对草原各部族有所交代,获取声望。”
朱晖道:“被父亲您这一说,那张国丈和李道长,还真是懂得审时度势。这时机挑选的恰到好处啊。”
朱永感慨道:“张国丈其人,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能养出当朝皇后,且能在先皇时就于朝中立足并得到破格提拔,晋升高位,如今又深得陛下和太皇太后的信任,还能做到宠辱不惊,不与朝中同僚缠斗,甘愿被人攻讦而不自辩……实乃当朝第一奇人、能人!
“看来我回朝后,该登门好好拜访一番。”
虽然朱永说得不是很透彻,但朱晖却明白,父亲这不是去拜访,而是打算卖身投靠。
因为无论老父亲再怎么讲原则,顾脸面,在面对权贵问题时,同样也是软骨头。
这并不是保国公一家的情况,是整个勋臣体系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