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晖跳下马来。
此时的朱晖年已过四旬,身体看上去有些富态,好像还没有他那年过六旬的老父亲朱永来得壮实。
朱永见儿子下马走到自己身边时,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由皱眉道:“这两年你疏于锻炼,莫不是连马背上的功夫都退步了?”
朱晖面色有些尴尬,却赶紧将自己查到的情况向老父亲汇报:“……据说那位李道长就是带兵从这里折道往北,出关口跟鞑靼人交战的……他们既没有等咱,也没有跟咱打招呼,直接导致咱们与战功交错而过……他们的人马现在应该已经开进了偏头关。”
朱永把马缰折叠了一下,问道:“附近可有鞑子活动的迹象?”
作为明朝成化年间,靠军功晋封公爵的新贵,朱永并没有一般勋臣那种得过且过的保守心态,他在治军上非常有经验,往往能通过表象看到实质。
大明的勋臣有个通病,那就是进取心普遍不强,朱永也只是比那些人强一点。
朱晖道:“这附近的人马,都奉调往偏头关方向开拔,留守的并不多,据说这是山西地方上的安排,并不是出自李道长的指示。”
朱永点头道:“李道长虽为都御史,但并不管辖山西地面的军政事务,战事爆发后,把一些防备不足的土关、土堡的人马调回大的城塞,本无可厚非,但这次取得一场大捷后还要这么急着调兵遣将,倒像是故意出纰漏,给人好看。”
“父亲,您的意思是……?”
朱晖面带不解。
打仗的事,朱晖跟着父亲南征北战多年,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战场之外的事情,朱晖则所悉不多。
要是换作一般人,肯定懒得跟朱晖多做解释。
但眼前人毕竟是朱晖的老父亲。
朱永生怕自己得来的公爵爵位,到儿子这一代传不下去,毕竟当初领导他的汪直、王越二人已倒台,他朱永算是侥幸逃过罪责,保国公这一脉得来的公爵传承,也多被朝臣认为理不直气不壮。
你靠相对太平年景的几场战事获胜,就获得世袭的公爵爵位,让那些开国和靖难公侯怎么想?
朱永道:“鞑靼来犯,本地人马本不能撤,也不敢撤,可是如今陛下派李道长到偏关治军,沿途征调兵马,你说山西将官还不趁机把自家人马都调走,如此一来,就算朝廷问责,也能把责任全都推到李道长身上……”
朱晖似乎还是没弄明白,问道:“他们会假借李道长调兵的名义行事?”
朱永摇头道:“李道长是否调兵,事后一查便知。他们不过是想创造一种军令阻塞,且上下失调的现象。越是混乱的时候,越有人喜欢浑水摸鱼。”
“哦。”
朱晖似懂非懂,稍微琢磨了一下,又问,“那咱们现在该如何做?是加紧往偏关去,还是说……驻扎在此,等鞑靼人前来?”
朱永道:“你确定鞑靼人敢来吗?”
朱晖无奈道:“这如何能确定?”
朱永叹道:“我们虽名义上听从李道长调遣,但毕竟我乃新任宁夏总兵官,在偏关之地治军,本就于法理不合。
“说起来,难道朝中就没人想到这一节?该赶紧把李道长安排到偏关合适的位置上,免得从上到下都推脱,不做实事,或将直接导致此番对鞑靼战事先胜后败,辱没大明朝廷的威风。”
“父亲,您的意思是说,朝廷应该把李道长安排在本地就职?他不是……还得把军服和布料等军需物品,送到西北各军镇么?”
朱晖问道。
“那些都是借口。”
朱永道,“陛下初登大宝,派心腹李道长往西北来,难道只是为了送点儿东西?要只是押送物资,派谁来不行?这位李道长也是能人,先皇时就权倾朝野,如今仍旧气势不倒,光看他能带兵抵御外辱,就非一般人能及。”
朱晖摇头道:“但在孩儿看来,那李道长不过是会攀附而已,否则,他上哪儿得来军功?”
朱永往儿子身上瞅一眼,道:“懂得见风使舵,也懂得攀附谁对自己最有利,看似急功近利,其实暗藏玄机。你能学到他一成本事,就足以在朝中安身立命。可惜啊……”
虽然父子俩没有再把话说太透彻。
可也让朱永把此事放到心里去了。
他在想,原来想在朝中安身立命,主要是靠巴结好重要的人?那这谁不会?看来我这位父亲做人做官的学问,也不过如此。
第697章 审时度势
朱永带着来援的京营人马逼近偏关。
而李孜省这边带人进了关口后,很希望朱永能早些把人马带来,毕竟这批人属于是皇帝专门调拨来供他打仗的。
等于说他的嫡系部队至今都还没有到位。
而眼下能用之人,除了他自己从京师带来护送布料、军服等物资的京营士兵,以及从井坪千户所调来的人马,剩下的都是本地兵马,对他可说是毫无信任度可言。
甚至偏关内守军还认为李孜省抢了他们的功劳,导致他进城后,莫说是必要的补给了,就算是想在关口内找个像样的地方安置麾下人马,都无比艰难。
“这偏头关内,就没个管事的?”
覃昌作为监军太监,一天下来跑了城里很多衙门。
回到李孜省这里,他才发现,好像还是李孜省做事比较靠谱。
至少跟李孜省对话,就算是事情最终办不成,也有商量余地。
而这个关口城塞内,愣是让他有口却说不上话,更别说是靠自己司礼监太监的身份去以势压人了。
有权力用不上,那才是最让人抓狂的事情。
李孜省道:“先看看这个。”
覃昌接过李孜省递来的书函,问道:“这是……?”
“保国公所部已到了关河口,还有二三十里就能赶到这儿了。”
李孜省介绍道。
“这是好事啊。”
覃昌精神为之一振,眉开眼笑道,“咱的人总算来了。”
“覃公公别急着庆幸,先看过信件再说。”
李孜省无奈道。
等覃昌把信上的内容看完,脸上就好像吃了死苍蝇一般,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孜省道:“朱永说,他麾下京营兵马不懂事,怕进驻关口后跟本地军将起冲突;另外,兵力集中于某一处并非御敌良策,最好跟我们形成掎角之势,以防止鞑靼人突然来袭,人马悉数被围,在外连支机动部队都没有。所以他想在八柳树驻扎人马,如此可说是进可攻、退可守。”
“啊?朱永到底要干什么?”
覃昌皱眉不已,问道,“他可是奉命来协助您的,近在咫尺却不来此?”
“呵呵。”
李孜省却好像早就料到会有此一着,冷笑着道,“人心隔肚皮,我怎知朱永是怎么想的?”
“您真不知?”
覃昌黑着脸问道。
李孜省道:“其实啊,这战场跟官场也没多大区别……再说了,我们之前打仗也没等他不是?”
覃昌心念一动,问道:“他是因为记恨,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却没落到他头上,所以明明人马都开到了偏头关下辖地界,却不开到关口来?他是想跟我们谈条件,还是说他打算以抗命为代价,与您斗气?”
李孜省叹道:“要是他拒不配合的话,也不会跟我来这么一封信了,再或者直接推脱,说发现有鞑靼人活动迹象,不方便来,那不更加简单?”
“这……”
覃昌一时也有些迷糊,“再怎么说,他也是跟您一体的,可说荣辱与共,竟想着避开?莫非想自成一脉,公然犯上?”
李孜省摇头道:“他摆明了不想跟我捆绑在一起。”
覃昌怒不可遏,道:“他跑得掉吗?不是一体也是一体,他凭什么认为能跟我们脱离干系?”
李孜省叹道:“覃公公,现在朱永明知道带兵进入偏关,会被我拿来当枪使,会利用他的威望去获取本地军队话语权,更摆明利用他来跟朝中反对我的人为敌,有此选择不足为奇。
“尤其眼下埋伏战已结束,后续只有抵御鞑靼人报复的战略需求,也就是说……他现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
覃昌一时也挑不出朱永的做法有什么毛病。
“这场意料之外的胜仗,让我李某人里外不是人啊。”
李孜省自嘲一般,摇头苦笑道,“我是没想到,不但鞑靼人恨我,朝中文臣恨我,就连西北将士也拿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这世道容不得特立独行之人,他们都想让我们规行矩步……”
覃昌苦笑道:“您这是说到哪儿去了?照您这么说,咱们就不该进驻偏头关,理应继续往西,去延绥乃至宁夏、甘肃镇?”
李孜省摇头道:“是我们把鞑靼人招惹来的,他们要报复,只会找我们!朝中肯定已有参劾我们临阵退缩的奏疏,如果这会儿放弃戍卫偏关继续往西,那不正好落他们口实?”
“那……那……”
覃昌一时间很迷糊。
作为曾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到此时,他似乎才深刻领会到,为什么成化末年,明明他有资格权倾朝野,却被李孜省和梁芳玩弄权柄。
而他覃昌连皇帝最起码的信任都得不到。
因为关键时候……他是真的顶不起来。
李孜省道:“不过以我所见,陛下一定会给我机会的。”
“您在等什么?”
覃昌皱眉。
李孜省问道:“你觉得咱这位陛下是昏聩之君吗?”
“李尚书,这话你可别乱说,要杀头的。”
覃昌警告道。
“我就说,咱陛下那么圣明,怎会看不出这一切?”李孜省道,“我就在这儿杵着,偏关里呆着,就看那群人到底听不听我的。不给粮?大不了就饿死在这儿。横的怕不要命的,我连鞑子都敢打,还怕关口一群兵痞不成?”
……
……
京城。
张峦真的病了。
且还不是在家里,直接病倒在了崇文门内的外宅。
祁娘没办法,本要去市井请大夫回来,但问题是连张峦自己都看不上寻常大夫,甚至在祁娘看来都有些讳疾忌医的意思。
明明已经病成这样了,还想装成没事人?
最后不得已,祁娘只能去通知张延龄,让张延龄亲自到外宅来给张峦诊病。
张峦躺在榻上,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勉强睁开眼,望了小儿子一眼,语气显得很虚弱,问道:“我快死了?”
张延龄仔细给张峦检查了一遍身体,最后回头看向祁娘。
祁娘很识趣,赶紧行礼告退。
等人走了,张延龄才道:“爹这两天是不是去了人多的地方?你这次倒真像是沾染了什么瘟疫。”
“嗯?”
张峦很吃惊,但他的脸部已经很难展开大幅度的表情。
总的来说就是,内心惊涛骇浪,而脸上却只能做出很勉强的诧异表情。
张延龄见便宜老爹这表现,摇头道:“我真不该来啊。”
张峦苦着脸道:“为父后悔了,应该该听你的,不出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