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国舅 第637节

  文渊阁。

  内阁值房。

  刘吉干坐在那儿,手上仍旧拿着边关送来的奏捷奏疏的关白本,整个人还没从晃神中跳脱出来。

  “刘阁老?”

  徐溥生怕刘吉接受不了边关捷报的冲击,在旁善意提醒。

  你要是继续坐在那儿冥思苦想,只怕你会想不开,直接背过气去。

  刘吉苦着脸问道:“时用啊,你说说看,这是个寻常人能想到的结果么?要是今日我在朝会上带头参劾李孜省和他背后站着的张来瞻,是不是说现在我已经被天下人群起耻笑了?”

  徐溥心说,被天下人耻笑倒不至于。

  看走眼的又不止你一个,反正我没看出来李孜省到底是怎么获得军功的。

  真是邪门儿!

  刘吉继续问道:“你说,姓李的有几分可能是虚奏捷报,以换取军功?反正天高皇帝远,骗得一时是一时,让张来瞻在朝中替他发声,然后这场子虚乌有的大捷就可以堂而皇之存在,甚至铭记于史书中?”

  徐溥皱眉问道:“这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

  刘吉道,“以我了解的李孜省,他做事从来都是不择手段,先皇时更是不守规矩,朝堂上下最恣意妄为的那个人就是他。”

  徐溥无奈摇头,意思是,我不认为李孜省有胆量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弄虚作假。

  除非他活腻了!

  刘吉继续分析:“你想啊,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场像样的战事,先奏个捷,让陛下开心一下,朝廷也把庆祝流程走完,将事情变成既定事实。这样就算回头派人去调查,发现问题所在,也不能随便揭露……毕竟谁都要为陛下的颜面着想。”

  徐溥苦着脸道:“刘阁老,您是不是多心了?就算李孜省有此心思,我想,覃公公也不会让他随便乱来的……再说这一战可是有首级和俘虏作为凭证的,很难作假!”

  “覃昌得罪了张峦,被陛下发配,要想重获帝心非得立下军功不可。也就是说,如今覃昌的未来已经跟李孜省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他们共同弄虚作假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

  随即刘吉又指了指奏捷奏疏,分析道:“你没看到上面说,此番出塞还抓了不少边疆牧民,或许他们就是以这些异族百姓来充军功。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王世昌就是这么干的,威宁海破了鞑子营寨,杀的抓的基本上都是老弱妇孺,然后先皇就给他定了那么大的功劳,让世人觉得他是当世第一名将,殊不知他根本就是欺世盗名。”

  “有这回事吗?”

  徐溥很惊讶。

  心说,当时我只是东宫讲官,在朝中并没有太大的话语权,真不清楚背后的门道。

  刘吉道:“后来还是我跟先皇说明情况,要不然王世昌怎会被发配去安陆结屋山岩下种庄稼?”

  “……”

  徐溥颇为无语。

  感情当初王越倒霉,还有你刘吉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功劳呢?

  刘吉目光阴冷,道:“李孜省对于军功的渴望,比之昔日王世昌更甚,所以他完全有理由杀良冒功……故此,这件事必须得严查,追究到底,不能让他有任何钻空子的机会。”

  徐溥试探地问道:“那您……”

  刘吉显得很自负:“我这人,看人很少会走眼。哼,先前参劾之事还没完,我倒要看看,那张峦和李孜省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要真是随便一个什么鸟人,去了趟西北,受张峦一番指点后就能开疆拓土,杀敌建功,那他张峦岂不是成了仙人?

  “这种事,打死我都不信!”

  ……

  ……

  徐溥离开文渊阁时,心里很是纠结。

  因为从情理上来说,内阁目前就两个人,他应该在立场上跟刘吉保持一致。

  虽然二人年岁相当,但刘吉资历太过深厚,宰辅的经验比他徐溥多多了,他不该怀疑刘吉观事的准确性。

  但从理智上来说,这个刘吉做事太不靠谱了,“刘棉花”的称号可不是白来的。

  跟刘吉站在同一立场上,就像是明知此路走不通还非得往前冲,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也太傻了。

  从内心而言,他还是倾向于跟刘吉划清界限的。

  “徐阁老?”

  徐溥刚走到翰林院门口,还没等进去,就见刘健从里面迎了出来。

  徐溥上前问道:“希贤,你为何在此?找我有事吗?”

  刘健道:“先前您让人传话来,让所有人都在参劾掌院学士张峦的奏疏上联名,本来已收集得差不多了,但适才西北捷报传来,翰苑同僚震惊之余,纷纷议论,认为此事应当慎重再议。”

  徐溥叹道:“我此番回翰苑,也是为叫停此事。”

  “这参与不参,有何讲究?”

  刘健问道,“据说李孜省和覃昌二人,领兵在塞外抵御鞑靼人,大获全胜,还是按照张峦所给情报方才取得的战果?

  “张峦远在京城之地,如何得悉千里外的鞑靼人的行军动向?莫非是……”

  徐溥一听,赶紧叫停:“切莫多做猜测。”

  因为徐溥已经感觉到了,这帮站在儒家学术顶端的翰林,从理性角度做出猜测,张峦很可能是跟鞑靼人暗中有勾连,或是牵扯到鞑靼内部派系之争,鞑靼人要借助大明边关将士之手来教训那些不听话的部族武装。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是当下最符合这次“神迹”的解释。

  毕竟大明文官最通人情世故,做事素来讲究“合情合理”,你张峦在皇帝面前装神弄鬼,绷绷面子装装逼也就算了,还想让我们相信你真的通晓天机?

  不好意思,这实在是超出人类正常能力所及,别怪我们不相信。

  徐溥道:“据闻,李孜省领兵出关后,埋伏于边民的营地内,待鞑靼骑兵抵达时,突然杀出,星夜破敌后立即回兵关隘。如今鞑靼兵马或将卷土重来,贼酋可能调集更多部族武装进犯偏关。”

  刘健点头道:“边防本无事,或因此一闹,事便不能了了。”

  徐溥道:“我稍后会去找负图商议此事,他对边事了解颇多,或可释疑解惑。”

  “徐阁老为何不去兵部问策呢?”

  以刘健的意思,你对这一战有疑问的话,应该去找兵部尚书余子俊才对啊。

  至于马文升,虽当过一年兵部尚书,但如今他只是左都御史,照理说不该过问军机事务才对。

  徐溥叹息道:“既要问,还要答,且能言中要害,这个人选可不好找。朝中多数人在边事上少有深入了解过,且就算明晰也未必会应答于我。”

  刘健点了点头,算是弄明白了一些事。

  徐溥毕竟刚入阁不久,地位虽卓然于六部九卿之上,但从朝中声望上来说,他比之兵部尚书余子俊还远有不如,需慢慢积累资历。

  所以这会儿徐溥有军事方面的疑难去找余子俊谈话,余子俊恪于面子最多敷衍几句,并不会真心跟他分析个中利害干系,内阁也就得不到想要的应对策略,无法在后续票拟中有个鲜明的立场。

  毕竟徐溥可指望不上刘吉。

  于是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先前当过兵部尚书又被去职,直至新皇登基后才又重新起用的左都御史马文升。

  如此一来,对话会更为方便快捷,也体现出了双方身份上的对等。

  刘健道:“先前陛下曾派人来翰苑放风,说是只要西北有捷报传来,就可以此拔擢张峦入阁。如今果真应验,会不会是有人提前设下的局?不可不慎啊!”

  徐溥一怔。

  他在想,怎么刘希贤的想法,会跟刘吉如出一辙呢?

  难道李孜省带兵打胜仗,真就那么不靠谱?

  以至于是个人都怀疑,这是李孜省和张峦早就设计好的阴谋诡诈,甚至让覃昌和西北将士都为之扯谎?然后大家就在同一条船上了,默认军功的存在,就算陛下知晓事情的真相也会出面包庇?

  徐溥摇头叹息,感慨道:“若真如此,西北必定会再起波折……咱不妨先等等看,暂且不忙做决定。这边你先与我进去将差事办妥……不便在此多逗留,稍后我就会离开。”

  或许是徐溥感觉到,如今翰林院上下对张峦也存在不小的戒心,尤其是那些侍读、侍讲甚至是学士,生怕张峦越级升迁,直接把本来属于他们的萝卜坑给占了。

  所以一旦有涉及到对张峦入阁利好的消息传来,一个二个都开动脑筋去谤议,生怕张峦真获得军功,直接跳过他们入阁。

第687章 病中惊坐起

  张峦府上。

  沈禄得知消息后,屁颠屁颠就跑过来行恭贺之事。

  不料张峦装病装上瘾了,躺在那儿直呻唤,看向沈禄时神色迷离,就好像已经病入膏肓般,眼神都开始涣散了。

  “来瞻,你这病拖延得太久了,怎到现在还不好?实在让人着急啊!”沈禄苦着脸说了一句,又道,“经此一事后,你在朝中的地位真就是稳如磐石,以后再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了。”

  张峦呓语般问道:“这西北传来的捷报,真的有这么大的用场?”

  张延龄在旁看着挺无语的。

  老爹现在魔怔了,人前老是表现得奄奄一息的样子,看起来把个绝症患者扮演得入木三分,其实就是演过头了。

  张延龄很想说,老爹啊,你这不像是生病,生病的人都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精神状态好起来,而你这更像是刚生完孩子,那叫一个九死一生,有气无力……

  沈禄笃定地道:“你辅佐陛下登基,劳苦功高;又深得太皇太后信任,背景深厚;如今咱侄女乃大明正宫,与陛下夫妻恩爱,如胶似漆,你在朝中权势之盛可谓如日中天,再加上西北捷报,还有谁位置比你更稳?”

  “呵呵,是吗?”

  张峦听到这么多赞誉,有些不好意思,原本绷着的精神顿时松弛下来,病容看上去就显得真实了许多。

  正说话间,常顺跑到门口,想要喊叫,却见自家二少爷坐在门边,便弓腰驱步上前,附耳向张延龄说明情况。

  张峦看似在跟沈禄说话,但一双眼睛却瞄向门口方向。

  精神头十足。

  “吾儿,有事吗?”

  张峦好奇地问道。

  张延龄起身来到榻前,小声道:“庞大管家刚才亲自来府上知会,说是有从西北来的信件,涉及到答谢父亲的内容。”

  “那还等什么?赶紧把人请进来啊。”

  张峦一听庞顷代表李孜省来府上送谢礼,瞬间从床榻上蹿起来,动作那叫一个麻利。0

  沈禄在旁看着,心里直发怵。

  他倒没想过张峦是在装病。

  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如今正当红的张峦,实在没理由掌握朝中权柄而不用,非得在家装孙子,这样做并不能博得他人同情。

  如果是装病,这既显得没意义,又会延误他官场登顶的脚步。

  但在张延龄这个做儿子的眼中,张峦就是喜欢做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事,不过眼下张峦也的确是患病在身,只是没有他装的那么严重而已。

  张延龄道:“庞管家已经回去了,说是礼物过几天就会送到。”

  “咦?怎就把人给撵走了呢?”

  张峦显得很着急。

  沈禄在旁就比较尴尬了。

  你在我这个客人面前说别人不该走,那意思就是说我不应该留下呗?我好心好意来恭贺你获得军功,你怎还嫌弃起我来了?

  “汝学,最近银台司对我的风评如何?”

  张峦可能是觉得疏远了沈禄,不由改换话题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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