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是兜了个大圈子。
或许是皇帝知道今天朝臣们打算集火张峦,让张峦在朝堂上混不下去,所以布置了个先手。
那就是给张峦安排一个财政上的任务,然后把先前士子和“百姓”去冲击张家工坊之事,归类到财政问题上,甚至可以说张峦营商,是为了给朝廷筹措钱粮。
如此一来,那去捣乱的人就失去了正义性,张峦瞬间从涉嫌殴人致伤的加害者,变成了受害者。
不过,此时言官们仍旧跃跃欲试。
在他们看来,绝不能因为皇帝替张峦找了个开脱的方向,就轻易放弃攻击。
却在此时,一向非常懂得见风使舵的刘吉走了出来,恭敬地道:“陛下,以微臣所见,在京士子平常妄议国事非常普遍,尤其在您登基后,酒楼、茶肆甚至市井街头,士子们无时无地不在讨论朝政,已到肆无忌惮的地步,必须要加以规范和惩治。
“毕竟太祖皇帝当年立下规矩,普通读书人不能议论朝事,这是法度,不容违背。”
在场儒官,听到这里,心里都暗骂刘吉滑头。
但不管怎么说,刘吉的话没有错。
规矩是明太祖亲自立下的,朝廷从国子监到县学皆镌立卧碑,置明伦堂之左,警醒生员言行,严控生员舆论。
《学规及禁例十二条》规定:
天下利病,诸人皆可直言,惟不许生员轻易言论;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果有一切军民利病之事,许当该有司,在野贤人,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皆可言之。诸人毋得阻当,惟生员不许。
明朝历代皇帝对于书生议政严防死守,不能因为当今皇帝登基后跟读书人走得比较近,就坏了既定的法度。
朱祐樘一脸严肃地道:“是的,我已经让人过问此事,如果发现真的有读书人妄议朝政,甚至公然冲击朝中重臣府宅,会拿几个人作为典型,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以保证后来者能恪守规矩。”
刘吉赶紧道:“陛下英明,如此既不伤读书人拳拳报国之心,又能让他们安心守规矩,好好读书,这已是当下最好的结果。就看是谁在其中带头,是否另有目的,加以惩戒,如此便可以做到杀一儆百。”
王恕质问:“刘阁老,您这话是何意?难道是要杀人,以正视听?”
“我可没这意思。”
刘吉赶忙摇头,“这只是个比喻,关押个几天,或是上点儿刑罚,都可以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王尚书,你是第一天读书吗?还要跟我较这真?”
王恕瞥了他一眼,便不说话了。
朱祐樘定调道:“死罪倒不至于,但也不能继续纵容下去。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既然知晓此事,再坐视不理的话,那就是违背祖宗所定章法。至于那场纷争真相如何,得看此事调查的结果。”
怀恩走了出来,恭敬道:“陛下已派内官覃吉覃公公督导,前去办理此案,锦衣卫会协同查证。”
刘吉听到这里,已经发现风向不对劲,赶紧出列:“回陛下,臣想自请办差,协同覃公公办理此案,严惩涉案人等。”
在场那些知情人一听,心里顿时来气。
虽然杜尚书没明说,但我们都知道,他是受你指使,找那些在京士子去冲击张家工坊,现在杜尚书莫名其妙被锦衣卫带走,现在你却主张要严厉惩办涉案人等?
你这是打算反水吗?
朱祐樘环视一圈,问道:“诸位卿家有何意见?”
在场没人吱声。
之前关于读书人去张家工坊闹事,惨遭殴打,那些御史言官都觉得此案几乎不会有任何意外,罪过一定在张峦身上,他们也做好了参劾张峦,甚至跟这个皇帝跟前宠臣拼个鱼死网破的思想准备。
但现在皇帝主动提出要严查此案,还定调说那些读书人妄议朝事,这不就等于说,我们还没提出来的案子,结果早就注定了?
“岳父,你觉得呢?”
朱祐樘望向张峦。
张峦瞥了刘吉一眼,心里很不爽,道:“刘阁老公务繁忙,有时间处理这点儿小事吗?只是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跑去我府上闹事,跟我的人发生口角和拳脚纷争,这也需要堂堂首辅出面来调查核实?”
刘吉反驳道:“张侍郎,你这话说得不对……天家无小事,你是国丈,那就是大事。外人冲击你府上的产业,那就是公然跟陛下作对,跟朝廷法度作对,必须严惩不贷……”
在场大臣目瞪口呆。
只听到这里,他们就已经意识到,刘吉这个小人已经彻底站在了皇帝一边,这是没进专案组,就已顺着皇帝的意思,给这案子定下最后的基调啊。
且刘吉这么说,大概是想让皇帝和张峦觉得,他比较适合加入“专案组”?
张峦听完后却不以为然,嘀咕了一句:“假惺惺。”
“张侍郎,你说什么?”
刘吉还在那儿慷慨陈词,骤然听张峦说了句话,一时没听清,赶紧问道。
朱祐樘适时发话:“刘阁老,你平时的确事务很忙,现在内阁只有你和徐先生二人坐镇,草拟诏书都来不及,这事你还是别理会了。
“以我想来,此事一定得派一名公允的官员前去查证,本来让吏部王尚书去调查最合适的,但朕却认为还有个更好的人选,那就是新任左都御史马文升,这次诸位卿家有意见吗?”
马文升从官员队列中走了出来。
若说马文升在朝中的威望,算是比较高的。
但他跟王恕的情况一样,都是新皇登基后才回朝,在中枢的时间比较短,缺练手和积累威望的机会。
毕竟身为都察院的最高长官,想要有成绩,首先得服众,而服众的前提就是做事公允,且能完成皇帝交待的差事。
“既然没人反对的话,那就交由马总宪去负责此事。”
朱祐樘一锤定音。
马文升恭敬行礼:“臣领旨。”
在场大臣,尤其是对张峦看不顺眼的言官,本来一心要出来找张峦算账,甚至把联名的奏疏都准备好了。
但因为突发预料外的异变,导致既定的程序进行不下去。
现在皇帝不给定调,只让人去查。
且皇帝好像也没那么偏袒张峦……
毕竟真要偏袒的话,直接让覃吉和锦衣卫去负责查案就行了,外臣那边随便找个混子加入进去,甚至完全可以交给张峦,让张峦自己查自己。
后面还有个表忠心的首辅刘吉没被任用,而是选择了一个儒官们一致看好的都察院大佬马文升,以外臣身份参与此案,这不就代表说,皇帝也要个公正公允的口碑?
既如此,那好像参劾张峦的事,就没那么着急了。
完全可以再等等看。
当然,除了参劾张峦之外,他们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而此时朱祐樘却率先开口,好像是要堵死这群人的言路一般,朗声道:“这次西北前线缺额,以粮食优先,毕竟人要先吃饱肚子。
“除了粮食外,还有衣物很重要。”
在场一些人瞬间感觉到,皇帝开这话题的目的并不单纯。
“我先前在岳父一家的帮助下,于宫廷内织造大批棉布,目前已运送西北前线一批,希望赶得及,能让将士们有衣物可御寒。”
朱祐樘道,“而先前有人告诉我,如果这批布料只是这么运去西北的话,很可能不能发到一线将士手上,会被一些人克扣和贪墨,即便发下去……也只有少数人能拿到,以糊弄朝廷。
“所以,这次我打算派人去西北,以特使的身份,保证这批衣物能及时发到所有将士手上。”
在场大臣一听,很多人心中都在高呼,这是什么辛苦差事?一来一回恐怕得颠簸三四个月,要囫囵着回来,恐怕已是春夏之交。
不过……
最好是让张峦去,他跑一趟的话,以西北苦寒的环境,十有八九会死在路上,不用再回来麻烦人了。
“有谁主动请缨吗?”
朱祐樘问道。
张峦毫不客气,出列道:“回陛下,臣愿意前往。”
朱祐樘问道:“岳父忘了吗?你还得在京城筹措钱粮,你去西北算怎么回事?”
在场大臣心里都在琢磨,能参加朝议的,都得是什么身份?从我们中挑人去,这明摆着是让我们难堪啊!
西北苦寒之地,还是今年遭灾的情况下,谁去谁傻逼。
张峦环顾四周,直言不讳道:“诸位臣僚,如此时候,正是为朝廷效命,为西北将士担当时,为什么都逃避呢?自告奋勇啊!”
可惜没人搭理他。
就算是那些中下层的言官,在这里地位不太高的,也没人出来说话。
张峦看看左右,道:“既如此,陛下,臣举荐一人。”
“说。”
朱祐樘道。
“就是前银台司的李尚书,如今他只是负责上林苑和钦天监的差事,实在是……大材小用,何不让他去西北前线走一趟呢?”
张峦道,“他也想为朝廷、为陛下您效命!”
在场大臣听了,心中虽然对李孜省很不屑。
但都在想,这主意好啊。
把李孜省赶去西北,让那货吃点儿苦头,最好死在西北。
就算侥幸不死,人离开京师,张峦缺了左膀右臂,这样以后他也兴不起风浪来。
至于他为朝廷筹措钱粮……
以户部衙门之前爆出来的丑闻,京仓和通州仓都存在粮食不足的情况,估计这事儿迟早要泡汤!
到时他的差事完不成,再被马总宪查出个纵容家人为恶的罪名,到时都不用我们参劾,他都不好意思留在朝堂上。
第609章 欣然接受
朝议结束。
朱祐樘没再把张峦叫过去交待什么,好像要刻意跟他保持距离。
而张峦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他没有先回家,而是去了城内儿子当做实验室的工坊,找到了正在那儿做实验的儿子。
“城外的工坊干不下去了,就跑这里来倒腾这些瓶瓶罐罐?”张峦嘲笑道,“所以说,还是你心态好,为父就不行。”
张延龄放下手上的玻璃瓶子,问道:“爹你这是好话,还是赖话?”
“不知道。”
张峦往放置在门口的藤椅上一坐,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为父本来下定决心,准备跟那群人好好论论,结果陛下没给我机会。还给我派了个筹募钱粮的差事,短时间内搞到二十万石粮食,且还是第一批,我上哪儿弄去?”
张延龄笑道:“这不就体现出你对朝廷的重要性?那些言官没参劾你么?”
张峦摇头道:“今天真是乱七八糟的……我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出来参劾,反倒是陛下提到要查究京城士子妄议国事的罪行,让覃吉和马文升牵头去查。
“哦对了,还有便是朝廷要派个人去西北前线送军服,我举荐了李孜省。这事我提前没跟他商议,不知他态度如何,心中惴惴……”
“这个安排很好啊,有什么好担忧的?”
张延龄不以为然道,“李孜省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他官职高低,而是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如果眼下能获得一个钦差的身份,去办一件对朝廷很重要的差事,那不就说明皇帝仍旧把他当回事么?”
张峦皱眉不已,问道:“西北的差事,那么辛苦,以他那身子骨能受得了?真怕他有命去没命回。”
张延龄笑道:“相较于他内心的阴郁,西北的苦寒根本就不算什么。陛下只让李孜省一个人去?就没派个什么中官配合他一起行动?”
“什么意思?”
张峦诧异地道,“朝会上只提名了李孜省,还是我提请的。咋的,一个人去不行?还得派个人监督?”
张延龄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