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峦因被张善吉狱中自缢之事所扰,精神头一直不太好。
手头的事情有小儿子帮忙解决,心头放松,加上被儿子赶走后又不想回家,当即便跑去李孜省府上拜会,见到主人家时仍旧显得闷闷不乐。
“来瞻,我让人把后院收拾出来了……以后就留作你我用饭和商讨事情之所……咱以后少去别的地方,人多的地方眼杂,不好控制。”
李孜省一来便建议道。
“哦。”
张峦先是应了一声,随即不无诧异地问道,“那为何要在你府上,而不是找个更为隐秘的院子?”
李孜省笑道:“你以为我是故意把你请到我家里来,以壮自家声势?错,大错特错!这么说吧,我在东厂和锦衣卫中广有人脉,没人敢随便盯着我的府门……且我府宅周边自行安排了人手,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你到这儿来,绝对安全。”
“什么!?”
张峦惊讶无比。
他以前只当李孜省是个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道士,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家李孜省在政治和生活上的安排,可说是面面俱到。
政治觉悟更是远超他的想象。
李孜省叹道:“我就这么说吧,除非是陛下容不下我,要赶我走,或是直接将我下狱,赐死,否则就凭如今京师中的这帮人,哪怕他是个锦衣卫指挥使,再或是阁老、尚书级别的官员,我都不惧。”
“这……”
张峦显得很无语。
他在想,你李孜省未免有点儿盲目自信了吧?
阁老尚书不会加害你,但锦衣卫指挥使你也不怕?
人家在外代表了皇帝的脸面,可是不会跟你讲理的。
就说我一个文人,想到诏狱里那些惨状,都心有余悸呢。
李孜省请张峦坐下,亲自给张峦斟上酒,笑着说道:“你当我吹牛,是吧?或者你觉得,我现在不过是个通政使,连尚书的位子都只是个虚衔,根本就没什么本事呼风唤雨?”
“没有,没有……”
张峦赔笑道,“李尚书一直都很强,这我早就知道!”
“哈哈,强……”
李孜省摇头一笑,“你这话说得不够准确,其实但凡做过权臣就会明白,你所拥有的手腕和人脉,涉及到朝廷的方方面面,我不但在六部和三法司中有人,厂卫中也有人,级别都还不低……就连锦衣卫指挥使朱骥都得巴结我,给我送礼,因为我手上捏着一些于他不利的东西。
“除此之外,锦衣卫中谁干过什么龌蹉的勾当,谁能为我所用,谁又会给我通风报信……谁爱财愿意为了钱财而偏袒和包庇嫌犯,我比谁都清楚。”
“这……你全都知晓?不会吧?”
张峦显得很惊讶。
心想,你这已经不是权臣了,简直是个包打听啊。
李孜省道:“权臣就得做到这一步,心里才能放得下,睡觉也才安稳。你不知道,让下面的人帮你调查情况,可是要耗费巨大的心神……
“你以为庞炳坤成天跟我斗嘴,惹我生气,我为何还要留着他?他走一些正大光明的路子,手段或还不如顺天府的一个普通吏员,但要说暗地里……这么说吧,纵观京师,没有比他强的。”
张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李孜省又笑道:“你别不信,炳坤其实很懂分寸,哪里能进,哪里该退,他比谁都清楚……我这人就是这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只要信任一个人,就会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我跟炳坤说,要是有一天我失势了,你也别屈才,跟着张国丈混绝对没错!”
“啊……别……我这儿庙太小……”
张峦结结巴巴道。
“你别谦虚,你这儿可是座了不得的大庙,何况你家里还有个更厉害的……就是你那小儿子,手段着实不浅……还好不是我的对手,否则光凭他的能耐,或许就让我和炳坤吃不了兜着走。”
李孜省突然抒发感慨。
张峦非常惊讶,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他……不至于吧?”
李孜省淡淡一笑,道:“只有我这种经历多的人才知道令郎的厉害之处……我知道贵府二公子出门很谨慎,随时都带着人手,还有锦衣卫贴身保护……也幸好他现在所为之事,知悉者不多,还总隐身在你身后,不然的话,他还是很危险的……”
“危险?”
张峦有些惊疑不定,问道:“你是说,有人要对延龄不利?”
“哎呀,来瞻,你早该知道,有本事的人总是需要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不过你们父子都是异类,就说你吧,没得势前就敢跟梁芳对着干,捅了个天大的窟窿出来,你勇气可真不小。”
李孜省感慨了一下,又接着道,“不过现在想来,其实你也算得上是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先取得我这边的支持,然后再利用先皇的信任,让梁芳畏首畏尾。但……下次还是别这么干了……
“你要知道,这京师中随便一个握有实权的人,背后都有些明眼人看不到的势力,或许会威胁到你的生命安全。”
张峦苦笑道:“李尚书其实不必隐晦,我知道,挡了别人的路,别人迟早会来报复……这也是我们一大家子出门都前呼后拥的根本原因……怕死呗!”
“哈哈,谁不怕死呢?我不也一样吗?”
李孜省招呼道:“来来来,喝酒喝酒……我府上没什么好招待的,今晚咱边看戏边说事……就说说那河工之事,我这边也有一些进展,正好说与你听,回头你就可以拿去到陛下跟前复命。”
“那感情好,请!”
张峦连忙拿起酒杯,与李孜省对碰后,一饮而尽。
第548章 我是你的炳坤
酒过三巡,话题终归还是扯到了张善吉身上。
李孜省放下酒杯,摇头道:“这种人,其实虚伪得紧,他之所以不用死,并不是说他就是无辜的,只能说咱陛下仁慈,再便是他跟邓常恩之间的联系,没到替其当走狗为其卖命的地步,充其量就是给钱办事,算是公平交易……”
张峦道:“我也知道张善吉不是什么好人,但就这么死去的话……唉,想起来,就怕未来有一天事情会在我身上重演,那就太过凄惨了……”
李孜省嗤笑道:“怎么,你才刚得势,就想到失势的那一天?这也未免太早了点儿吧?你现在应该琢磨,如何才能让自己更有权势,把自己接下来的路全都铺好,争取一路向上……想那么多作甚?”
张峦暗忖,还不是我那小儿子吓唬我?
他说他算过,按照正常的发展轨迹,他老来后会跟他兄长一起在牢房里等着被杀头。
我这不就联想到张家未来的悲惨命运么?
我死不死的倒没什么,但张家兴旺发达的运势不能断,尤其是不能折在我两个儿子身上!
“对了,张善吉定的是什么罪?”
李孜省随口问道。
“革职吧。”
张峦回道,“我没怎么留意……之前我还在琢磨,既不是判的死罪,就因为我去了北镇抚司衙门一趟,要提审他,他觉得抹不开面子,所以便寻短见吗?”
李孜省笑道:“这人至少知道礼义廉耻,有羞耻心。像那些脸皮厚的,就算曾以清官自居,被人揭穿其贪婪成性公然索贿贪污侵占公款的罪行后,却仍旧一付铁骨铮铮的文人形象,在人前装样子,那种人更无语。”
“这……”
张峦心想,你李孜省的关注点还真是与常人不同。
李孜省道:“来瞻,炳坤曾跟我说,先前邓常恩和梁芳,联手对付你的时候,曾想利用言官来参劾成事,其实就是想陷害你,置你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境地,张善吉便牵扯到了其中。
“此人还想参劾我,说我违背圣意、妖言惑众,结果天机等事被你一一言中,令他们无计可施,所有的构陷全都土崩瓦解……”
“啊?还有这种事?”
张峦惊讶地问道,“怎么案宗上边都没有列出来啊?”
李孜省摆摆手道:“这种私下的交易,又没有记录在案,怎会有人承认呢?不过这事,并不只有当事者才知晓,跟班仆从一大堆,还有侍候的丫鬟婆子等,都是见证者。所以哪怕邓常恩已作古,还是有人放出风来……所以,我觉得张善吉此人,留不得。”
“什么!?”
张峦闻言皱眉,这是要杀人报复?
李孜省道:“张善吉所行之恶,在于替奸臣卖命,当然也可以说我老李不是什么好人,他参劾我乃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他身为言官,原本就是靠巴结奸佞上位,对外还彰显其清流之成色,又替奸佞在朝中专司那参劾之事,打压政敌且频频得手,这也是前些年梁芳权倾朝野的根本原因,实在是有违人臣之道。”
张峦吃惊地道:“我还以为他只是给邓常恩送过礼,受到牵连……原来真实情况这么复杂?”
李孜省笑道:“以他的罪行,死呢倒不至于,有些案宗只需让人给揭发出来,足以定他个流放的罪行。到时我再给安排一下……你说呢?”
“安排什么?”
张峦一脸懵逼地问道。
“来瞻,在我面前你不用故意装糊涂……张善吉的妻妾可都是有名的美人儿,我就不信你不觊觎!”
李孜省笑眯眯地道,“我现在就想帮你当个权臣……你就当我是炳坤,专门为你出谋划策。
“但在此之前,你先得有个权臣的心态,做事尽量狠辣些,谁得罪你,你决不能容忍他,或许有的时候可以假仁假义,对外释放些许仁慈的假象,但多数时候你得让人敬畏,使其不敢轻捋你的虎须!”
“……”
张峦听完瞬间无语。
他心说,我不过是为张善吉自尽之事而感慨几句,你至于这么煞费苦心地“指点”我吗?
李孜省道:“就好像那张善吉,他得罪过我,我想报复回去,这都不叫事。但要是得罪了你,你还故意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袖手旁观,甚至为了他自我了断的一点小把戏,就对他格外开恩,那实在大可不必。”
张峦皱眉不已,问道:“你的意思是,我非得落井下石不成?”
“什么落井下石,不过是秉公决断罢了。”
李孜省道,“你想想啊,他冒犯了你,你却置之不理,以后别人还不得群起效尤?必须得杀鸡骇猴,把一切不利因素都扼杀在摇篮中!
“好吧,这事你不用理会,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做的……接下来我会把他的案子抽去刑部,安排人重审,把他的老底再揭发一些出来,人证物证有的是,根本就不容他辩驳,到那时留他一条命都算是法外开恩了……时候一到,他的家眷悉数充公,娇妻美妾我一并给你送来。”
“别别别,我没那意思。”
张峦吓了一大跳。
刚才还担心以后要是我失势了,会被那个时候的掌权者玩弄于股掌之上呢。
结果你李孜省马上就在我面前生动演绎了一番?
你故意吓唬我,是吧?
李孜省却好像不明就里一般,笑着道:“官场历来就是这样,你以为大明的教坊司是做什么的?你又以为阁老、尚书府上的仆从从何而来?历朝历代的皇帝,随随便便都会赏赐给近臣一些落罪官员的家眷,以示优待……你不能把他们看成是一般人,他们落罪了,被发配,那是罪有应得。”
张峦期期艾艾地道:“可……可是……怎么都罪不及妻儿吧?”
李孜省道:“来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权得势,是否有惠及妻儿?作为家人,有没有享受丈夫或者父亲做官后带来的一系列好处?
“既然有,为什么官员犯罪后却言及不能牵连到其妻儿身上?大明法度制定得还是很严谨的,该怎样就怎样,你不需慈悲心肠,为其怜悯……总归张善吉的案子,一定是秉公判断,不会徇私情。”
“不太好,不太好。”
张峦喃喃自语,似乎于心不忍。
但涉及到张善吉的事,他干脆选择缄口不言。
心里面这时候倒是坦然了些。
原来张善吉除了案宗上所列的那些罪名,还暗地里中伤过我,试图在我没崛起前就让我身败名裂、一败涂地?
那你听说我要审问你,你心虚之下来个自我了断,那也算是你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我也根本就没必要为你感怀。
“来瞻,你知道如今朝野间最关心的是哪件事吗?”
李孜省转变换题,问道。
张峦反问:“莫非是黄河河工之事?”
李孜省笑着摇头:“那件事,陛下都还没拿到朝会上公开讨论,怎么可能会引发巨大的波澜?其实眼下朝中人最关心的莫过于六部尚书的更迭,以及新派系、新势力的生成。”
“这个……”
张峦摇头道,“最近也没听说陛下要更换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