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国舅 第44节

  出于对覃吉的信任,朱祐樘终于放下心来,慢悠悠从桌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在面前铺开,又拿起蘸了墨汁的毛笔,凝眉沉思,却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

  覃吉轻声问道:“需要回避吗?”

  “不用。”

  朱祐樘一脸愁容,“我从未与人写过信……老伴教教我,这信上该写些什么?我与她素不相识,若是贸然问她是谁,会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覃吉笑道:“来信中提及不过是一些大义,太子与其并不相识,不妨先以大义回之,如此太子便是实施教化,体现太子并无交通宫外之人的意愿……如此不好么?”

  朱祐樘为难道:“这样会不会失礼于人前?”

  覃吉微笑着摇摇头。

  他看出来了,太子瞻前顾后。

  既想与写信之人交好,又怕信中内容体现出私情,被人说堂堂东宫太子与宫外之人勾连,尤其是在当下储君之位朝不虑夕的时候,朱祐樘在谨小慎微的心理下,其行为举止乃至思想都很矛盾。

  “太子若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教您,这信可以写得稍微婉转些。”

  覃吉开始悉心教导朱祐樘写信。

  ……

  ……

  京师。

  御马监太监梁芳宅邸。

  梁芳作为手握大权的太监,在皇宫里地位卓然,以他如今的身份,在宫外拥有私宅那是稀松寻常之事,平日他服务内廷需时时入宫,毕竟很多时候他都要以御马监太监身份统调三千营等京营事务,所以府宅距离宫门很近。

  这天邓常恩在御用监太监陈喜引领下,来到梁芳府上拜访。

  梁芳没有亲自出迎,只是让下人将二人引进府中,于正堂相见。

  梁芳主动打招呼,脸上挂着不阴不阳的笑容:“这不是太常寺邓正卿吗?什么风把你吹到咱家府上来了?蓬荜生辉啊!”

  邓常恩赶紧施礼:“公公言重了,在下一直仰慕公公的风采,却不敢贸然高攀门楣,今日只有请陈公公代为引荐,这才敢登门拜访,又怕叨扰您……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公海涵。”

  说着,邓常恩招呼后面扈从,把一箱箱礼物抬了进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朝野上下都知道梁芳贪财,邓常恩这次算是有备而来。

  梁芳脸色这才好转,笑看陈喜:“陈公公,你可真有本事,遇到邓先生这般能人,如今他可是深受陛下器重,大权在握,令人艳羡不已。”

  陈喜谦虚地道:“不敢,不敢,同为陛下效命,岂分彼此?”

  梁芳笑道:“请坐。”

  随即陈喜和邓常恩才有机会坐到客位上。

  梁芳让下人奉上茶水,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盯向不速之客。

  “两位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梁芳阴测测地道,“最近正是冬闲时节,团营正抓紧时间训练,咱家身负皇恩,一刻都不敢懈怠,今日也是难得提早回府,稍事休整,就又要入宫办差。”

  邓常恩笑道:“公公劳苦功高,实乃人臣楷模。其实今日在下前来,只为一件事,乃陛下于内苑召见在下和李侍郎,时司礼监覃公公也在场,问及灾异之事。”

  梁芳眯眼:“咱家也听说了,关乎宁夏地动,都说李孜省言之有物,竟能准确谶言地动,世人称奇啊。”

  邓常恩道:“本来这是好事,可惜却误了陛下正在筹谋的一件大事。”

  说到这里,现场默然,气氛迅即转冷。

  毕竟关乎皇帝易储打算,非人臣能随便议论的。

  “天家之事,不好私下商谈。”

  梁芳长居宫廷,规矩还是明白的。

  且邓常恩和陈喜都不是他派系之人,在“外人”面前,他轻易不会去做一些评述,尤其还是废立太子这等大事,张口就来的话无异于授人话柄。

  邓常恩道:“本来宁夏地动已过,陛下之意仍要另立太子,再度问及在下和李侍郎之意,在下自然满口附和陛下,这点梁公公回头可以问覃公公,他可以作证。”

  梁芳道:“你的意思是……那位李先生不同意陛下的决定?”

  邓常恩叹道:“正是如此……他说近日将有祸事发生于东方,或与泰山有关,十之八九泰山将要发生地动。”

  “伱说什么?”

  梁芳听到这里,已然怒而起身,脸上的肌肉都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显然只要随便懂点大明王朝传统的人,都知道这种灾异意味着什么,泰山地震,关乎东宫的安稳,等于是上苍在清楚无误地告诉皇帝,你要是敢动废立太子的歪心思,老子就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现在只不过是泰山地震,下次可能直接要你老命,收你上天来陪我打打牌、吃吃席。

  就问你怕不怕?

  邓常恩也跟着起身:“这种话听起来就让人匪夷所思,也实在难于言喻……不知道李侍郎到底图什么?他还张口闭口说是为陛下着想,并非偏帮东宫。”

  这话纯粹就是火上浇油了。

第65章 人人皆醉于泥沼

  空气中充斥着紧张的气息。

  梁芳终归城府深厚,他努力压制心中的怒火,嘴角微微上扬,眉毛一挑,声音陡然变得平和起来,问道:“那……泰山真的会发生地动吗?”

  “呵呵……”

  邓常恩冷笑一声,道:“在下看来,实属无稽之谈。”

  “哼……”

  梁芳轻哼,脸上平添几分愠色,“既是无稽之谈,事后验证没有发生地动,陛下必定会追究他的责任,你提前来跟咱家说这些,有何目的?”

  “这……”

  邓常恩恍然,梁芳可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他的目的本来是找人给李孜省一点颜色瞧瞧,可纵观大明,能施压李孜省的人少之又少,连司礼监掌印覃昌都不敢随便把李孜省怎样。

  唯有梁芳是个例外。

  梁芳既是李孜省入宫的引路人,手上又掌握禁军,算是实权派的代表,要给李孜省一点教训还是很容易的。

  可梁芳不太容易上当。

  见邓常恩欲言又止,神色尴尬,梁芳将头别向一边:“此事,咱家会详细查明,若有人刻意拿灾异之事阻碍朝事,咱家自会出手惩戒。但要是某些人想煽风点火,造谣滋事,咱家也不会坐视不理。”

  邓常恩见不说话不行了,连忙解释:“公公误会了,在下绝无他意,实乃心有不忿……

  “如今都知陛下和万娘娘心意,可就是有人执迷不悟。我等都有心劝阻李侍郎,可惜难比登天,只有公公您有能力感化他,让他回归正途。”

  梁芳突然瞄向坐在旁边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老神在在的陈喜,问道:“陈公公,你对此有何见地?”

  陈喜睁开眼,泰然自若安坐于客座上,微微摇头:“人老了,不想过问那么多事,要是陛下真要易储,咱这些人不过是换个主子侍奉,并无多大差别。可对一些人来说,影响就太大了。”

  梁芳鹰目中寒光闪烁,问道:“你口中一些人包括咱家吗?”

  陈喜淡淡一笑,未置可否,心中却腹诽不已。

  想让我掺和其中?

  我最多是帮忙引荐一下,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休想从我嘴里套话。

  梁芳举起茶杯抿了一口,道:“行了,伱们来拜访咱家,还送上厚礼,咱家原本不该怠慢,可今日实在是要务缠身,不敢多陪,失礼了!”

  邓常恩拱手:“不敢劳烦公公,只望以后还有机会登门造访,聆听您的教诲!”

  “随时来都可,像邓先生这样的神仙人物,平时可是请都请不来的,何必如此客气?今日登门,你看,咱家这不就马上推了旁的事在这里迎候了吗?无须有何顾虑!”梁芳阴测测笑道。

  一张老脸皮笑肉不笑,甚是瘆人!

  客人进门的时候,梁芳没有出迎,但送客时却亲自将二人送到家门口。

  目送二人远去,梁芳敛去假笑,紧绷着脸转身回屋,随后正堂中就传来茶杯落地碎裂的声音。

  ……

  ……

  “都说你不该来的……想必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梁芳这只老狐狸,心思缜密得紧,李孜省怎么说也是他的门徒,他会抛弃李孜省,听咱的?”

  陈喜对来梁芳府上拜访这件事颇有微辞。

  本来陈喜在宫中的地位也很高,奈何现在邓常恩身份已在他之上,既然亲自登门请托,又送了他一笔厚礼,他才不得已把人带来引介给梁芳。

  但陈喜显然也不想看人脸色,尤其是他跟梁芳之间还有一些恩怨纠葛,只是旁人不知罢了。

  邓常恩笑道:“陈公公应该看出来了吧?其实梁公公已把咱的话听进去了……不然他为何会那么客气,亲自送咱出府呢?”

  陈喜翻了个白眼,侧头问道:“通过这你就觉得,他会跟李孜省交恶?未必吧!”

  “哈哈。”

  邓常恩面带得意笑容,“李孜省想保太子那是打错了算盘,现在宫廷上下,除了东宫那几个讲官,问问谁愿意出手相帮?”

  陈喜琢磨了一下,摇摇头,意思是还真没人。

  “不是太子没人缘,而是太子封闭太久,几乎跟幽禁无异……所有人对太子都不了解,一个动向不明,心智存疑,且处处小心谨慎的太子,将来就算为人君,多半也会刻薄寡恩,如今满朝大儒,有几个以清流自居呢?”

  邓常恩仿佛看透了一切,侃侃而谈。

  陈喜释然点头:“从内廷到内阁,乃至六部,人人皆醉于泥沼,出不来了。”

  ……

  ……

  日落西山。

  沈府马车载着张家兄弟,慢慢悠悠往张家所在的北居贤坊走。

  当天兄弟俩去见先生,由沈禄托朋友引介,先后见了四个先生,见完后那人先回去了,沈府车夫也算照顾周到,坚持把兄弟俩送回家后才回去交差。

  “老二,我觉得那几个先生水平都很一般,应该教不了我们。”张鹤龄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说道。

  张延龄瞥了他一眼,道:“大哥,那些先生怎么说都是生员出身,人家教习学生多年,桃李满天下,会教不了你我?”

  张鹤龄撇撇嘴:“不就是个秀才么?爹也是秀才,你看他能教我们啥?”

  张延龄心说,张峦还真没给家里的后辈树立什么好榜样,连你亲生儿子都瞧不起,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反正我不去就学。”

  张鹤龄一副坚持的模样,尽显赖皮本色,“我在家里吃得好,玩得好,跑去读书,吃饱了撑着?”

  张延龄道:“我看那些先生也没有收我们为徒的意思,咱就先别自作多情了。回去后就说咱考得不咋样,人家没瞧上。”

  “嘿,我就说嘛……你小子也不想去,是吧?咱俩一样,以后你别总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张鹤龄瞬间心理平衡了。

  张延龄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的确不想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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