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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内,桐油灯照耀下,张峦脸上堆着笑,语气轻缓:“儿啊,为父白天口不择言,言语间有所冒犯,甚是抱歉……
“为父当时在气头上,话说得稍微有些重,你要体谅一下……”
张延龄噘着嘴道:“爹乃一家之主,家里的事情,当然是爹说了算。”
“你怎么还在生气呢?”
张峦笑着安抚,“小孩子的气性不要那么大,不然个子长不高。大不了,为父明日再去买块料子回来,又给你做身新衣服。”
张延龄摇头:“姐姐马上要出嫁了,父亲应该为她多准备点嫁妆,好料子都留给姐姐吧。”
张峦嘉许:“难得,难得,小小年纪还学会谦让了……话说你姐姐的婚事目前一点谱都没有,不用着急。”
张延龄道:“可是据孩儿所知,年底朝廷就会为太子选妃,眼下已进入腊月,想来日子不会太久了。”
“什么?”
张峦惊讶地问道,“为何这件事,你姑父从未提过……你从何而知?”
张延龄昂着头,一脸倨傲地道:“父亲初来京师,不知丝毫也不奇怪。宫里还有件大事,就是宫里那位备受陛下恩宠的万贵妃,如今染恙在身,怕是命不久矣。”
“你……你说什么?你……你……”
张峦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张延龄道:“其实这几件事可以联系到一起……正因为万贵妃生病,而她对太子素有成见,一直希望立邵氏宸妃之子为太子,陛下才会多番问及李孜省、邓常恩等方士有关灾异之事。
“先前陛下也有意废掉太子,都被大臣以灾异的借口挡回。陛下想挑个无灾无祸的时景,把太子给废了,如此才不致遭人话柄。”
“啊?”
张峦听了,瞬间感觉自己智商不够用了。
等他消化了一下儿子的话后,才道:“你说的这些,听起来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但你又从何得知?”
张延龄道:“父亲莫要问,先听儿说。万贵妃在世时,只要涉及太子一应事情都要阻挠,莫说是人生大事了,以至于太子如今年已十八却仍旧未能婚娶。若万贵妃薨逝,太子选妃势在必行,估摸就在今年年底明年年初。”
张峦道:“你是说让你姐姐去应选太子妃,还想……在灾异之事上,通过李孜省上报,在太子那边做个人情?好深的算计!”
张延龄问道:“父亲觉得此事可成?”
张峦皱起眉头,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又略显悲凉道:“你这娃儿,净想好事,照你所言,预测灾异固然能起到你所说的效果,可为父完全不通星宿历法,更不懂堪舆玄空,连一点岐黄之术都不过只是略知皮毛,上哪儿预测去?”
张延龄道:“但是那个李孜省信你啊。”
“他信?”
张峦苦笑一下,摇头道,“他不是信,只是想试探我一下罢了,若在他面前故弄玄虚,以他对道法多年的钻研,还不当面戳穿我?别想用那些歪门邪道来成事。”
张延龄突然发现,父亲在投机取巧方面还是有一定天赋的。
看待问题很全面,知道漏洞在哪儿,及时予以规避。
张延龄道:“所以说,爹最好不要去见李孜省,而是由姑父传达……就说十二月中某日,宁夏会发生地动,他爱信不信。”
“……”
张峦听了,瞬间无语。
张延龄道:“父亲若是觉得这么说不太可信,大可添油加醋,比如说,腊月丙子夜,宁夏地震者三,皆有声……就这么报给他,让他自行选择信或者不信。若他为了跟竞争对手斗法,而选择接纳父亲的意见,那事不就成了?”
张峦道:“你胡说八道也要靠谱点……这种话,骗鬼呢?”
张延龄拿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父亲报上去,后续就看天意了……若真发生了自然好,没有就当术法不精,没什么丢人的……可是,要是李孜省真的报上去了,你猜宁夏那天会不会发生地动?”
“咦,你此话是何意?”
张峦本来气愤于儿子胡言乱语,听到这儿,稍微收摄心神,似乎也开始盘算儿子的计划是否可行。
“父亲,那可是李孜省啊,他在朝中背景深厚,多少官员仰其鼻息?他说那天宁夏有地动,地方上就算没有发生地动,如此上报也都再正常不过。”
张延龄表现得很自信,张峦有些瞠目,道:“就算权势熏天,还真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连地动这种事也能无中生有?”
张延龄道:“父亲不是自诩看透官场了吗?如今大明看似国泰民安,但其实朝中奸佞当道,百姓民不聊生,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平时还少了?
“要是最后地动没发生,李孜省还觉得我们对他并无实质性的威胁,只不过是信口开河罢了。因父亲是靠防治痘疮出名,李孜省也不会因此而质疑父亲是否有真本事,堪舆玄空本来就不是医家擅长的,如此便不会再防备我们。”
张峦道:“道理不能说不对,但为父总觉得这是……助纣为虐。这么做,对我们有何好处?”
张延龄赶紧道:“父亲,您忘了咱的大计了吗?帮姐姐遴选太子妃啊!李孜省肯出手帮咱一把,那就达成了咱的目的。
“李孜省从父亲这儿得了好处,肯定也想示好东宫太子,正好趁机在太子选妃中把姐姐的位次往上抬一抬,或许姐姐就进入到最后的遴选环节呢?那时,姐姐选上太子妃的机会,可就大增了。”
第43章 无中生有
张延龄并不是胡说八道,无论是宁夏地震,还是张家借助李孜省应选太子妃,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
宁夏地震的时间点很关键,适逢万贵妃临死之前最后一次发起对太子朱祐樘的攻击,却正好遇到这次地震,让成化帝再一次在废太子的事情上打了退堂鼓。
《明宪宗实录》记载:
“(成化二十一年十二月)丙子,命故平乡伯陈政子信袭爵,岁禄一千石,本色四百石,折色六百石。夜,宁夏地震者三,皆有声。”
本身张家没什么背景,全靠沈禄通过通政使司的关系找到李孜省,而李孜省在历史上也想攀附太子……
此人大概也看出成化帝的身体大不如前,及早进行政治投资,算是间接帮张家完成了政治联姻。
只是李孜省没想到,就算弘治帝登基后看在妻子的面子上愿意放他一马,那些言官也不肯放过他,逮住他一个劲儿地上疏弹劾,最后还是跟邓常恩等人一样,落得个下狱身死的下场。
张峦起身,来回踱步:“就算你说得都对,但让为父去跟李孜省这般大人物信口开河,还是做不到。这根本就不是欺骗一个权臣,而是欺君!为父有几条命可供挥霍?”
张延龄道:“父亲,预测天机这种事,本来就做不得准,我们只是受姑父沈禄所托,帮忙预测了一下,李孜省非要相信,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这是有意欺君吗?”
“也是。”
张峦略一沉吟,有些心动了,“说了又如何?李孜省又不一定会采信。”
张延龄窃笑不已,若是李孜省真的不信,也不会让沈禄来试探了。
显然张峦在治天花这件事上,已经展现出了举世无双的实力,以李孜省的狡诈,当他发现张峦这样的能人,能不结交熟络一下?
“那父亲就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去跟姑父提,这样咱们家就算跟李孜省搭上线了,姐姐当太子妃的机会也随之大增,说不定父亲您以后就是国丈呢!”
张延龄打蛇打七寸,知道喜欢投机的张峦爱听什么,就专挑好听的说。
张峦来回踱步半天,盘算良久,却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道:“让为父今晚再考虑考虑,明日再说。”
……
……
第二天一早,张峦乖乖跑去找沈禄了。
张延龄看得出来,张峦其实很想在朝中权贵面前好好表现一下,难得有巴结皇帝跟前宠臣的机会,人生可能仅此一次,错过就没了。
至于编瞎话说什么宁夏地震,张延龄跟老父亲分析过了,反正由李孜省自行选择采纳与否,且那些地方官为了巴结李孜省,完全可以无中生有,到时他张峦张口说哪天地震,或许地方上就真的报上来了。
当然有些细节,张延龄没跟张峦细说。
显然张峦的政治思维和眼光还有一定局限性,有时候被儿子利用了还不明就里。
这头沈禄跟张峦会面,见张峦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愣是把哪天哪时哪地地震说得那么详细,着实把他给惊着了。
“来瞻,你昨日不是还说,不通晓这些吗?”
沈禄一脸懵逼。
昨天还说自己是门外汉,今天就在我面前装行家?
可看到张峦那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又让沈禄怀疑,昨天张峦是不是故意装糊涂。
张峦在装腔作势上的确是一把好手。
张峦叹道:“对此我始终有所顾虑,这种事不能完全作准,所以我只对伱说,至于你要跟谁提,那是你的事。若不准,可不能怪我。”
沈禄有些气急。
他很想问,你到底是真算出来了还是胡编乱造?
“言尽于此,背后牵扯极大。”张峦一脸正色进行补充,“若要报给那位李侍郎知晓,我只求一件事,那就是小女的婚事……”
沈禄道:“这是要拜请李侍郎帮忙说和内侄女的婚事?”
“不是。”
张峦赶紧道,“小女想应选太子妃。”
沈禄苦笑不已:“朝廷没说要选太子妃,来瞻你是从何听说的?要是因此而耽搁了令嫒的姻缘,那就不好了,毕竟眼下朝中无人提及此事。”
张峦瞬间不自信了,心里恼恨不已,不会又被家中那混小子坑了吧?
他一脸认真地问道:“汝学,我且问你,宫里那位……万贵妃,染恙在身吗?”
“你从何听说?完全没有的事。”
沈禄有点哭笑不得。
张峦道:“可我为何……咳咳,就是随便问问,要是万贵妃真的抱恙在身,是不是太子选妃的事也就……”
沈禄赶紧道:“这话你可不能乱说,你的事,我记下了。回头有机会,我会跟李侍郎提及,也会告之你的诉求,但你切不可再对外胡言。”
“哦,不是的话,那就算了。”
张峦本来激动的心情,瞬间变得平和下来。
万贵妃又没病入膏肓,太子选妃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激动做什么?
就当胡说八道,让李孜省知道我就是个不着调的神棍,不再防备我,目的也算达到了。
……
……
沈禄得到张峦的这番话后,非常慎重,他当天趁着中午休息时,跑去李孜省府上求见,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到李孜省本人。
“汝学,你来作甚?有事的话,在银台司说不行吗?”
李孜省见到沈禄,有些不耐烦。
显然沈禄这种小人物,在李孜省眼中微不足道,无论有什么事都没资格直接来府中拜见自己。
沈禄道:“李侍郎先前不是跟下官提及内兄之事?昨日我亲自去拜会过他,问询他有关预测吉凶之事。”
“哦?”
李孜省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他怎么说?”
沈禄本来心情也很激动,忍不住想倾诉,这一刻他却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好像做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
是什么让自己觉得,那神神叨叨的大舅哥居然真的会堪舆玄空之术,能把几天后的地震给准确预测出来?
“怎不说话了?”
李孜省脸色一肃,一双眸子露出凶光看向沈禄。
沈禄无奈道:“他说本月丙子夜,宁夏会有地动发生,且一连有三,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