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顷急忙道:“可是张鸿胪从未给陛下诊治过,怎能如此笃定就无药可治?”
“在下可什么都没说。”
张峦淡淡一笑,道,“人微言轻,而且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本事,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言尽于此。”
李孜省却不接茬,继续问:“所以说,陛下的病,其实跟万妃无太多区别,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是吗?”
庞顷立即用疑惑的目光望向李孜省,好似在说,这是我能听的内容吗?你们竟在妄议皇帝的生死?
张峦道:“在下并未当面诊断过陛下的病情,所以不敢妄下定论,但大致如您所言吧。”
“呼……”
李孜高官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瞬间明白了自己未来要做什么。
要么力挺太子,要么大力推进易储,反正皇帝的命应该不会太过长久,且还会出现跟万贵妃病情发展类似的情况……
也就是说人突然就没了。
而自己圣宠不衰的现象,也会在不长的时间后突然逆变,到时自己的敌人将不再是什么邓常恩之流,而是朝中那些文臣,他很可能莫名其妙就成了群臣攻讦的奸邪……
想到这儿,他立即产生一股强烈的危机意识。
李孜省沉默半晌后道:“来瞻,你不想为陛下治病,光靠参劾他人,展现你的正直和无畏是远远不够的。”
张峦意味深长地道:“哦……其实在下最近新开了个药铺,顾客盈门,每天生意都很好,也传出去一点名声。”
“咦,你要为自己扬名?”
李孜省皱眉。
这不是跟你在杏林方向低调自贬的做法大相违背吗?
张峦笑道:“正所谓树大招风,在下听说,已有人打算对这药铺下手,甚至不惜找人栽赃污蔑,大泼脏水,到时不就……”
“咳咳!”
李孜省咳嗽两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摸样,“所以你让你俩儿子跟彭家老大闹矛盾,也是早就设想好的?就等他上门找你的麻烦?”
“这……这……”
张峦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
庞顷在旁阴阳怪气道:“道爷,看来您阻止彭大少报复,算是白费心机,还险些误了人家张鸿胪的大事。”
“滚!闭嘴站一边儿去……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李孜省也是张口就骂。
庞顷却丝毫不在意,继续站在旁边看热闹。
李孜省叹道:“来瞻,你这招自污之法,我是没想到的……看来你真的已经把形势摸得很透彻了,知道自己并无能力解决天家之困境……但我觉得你这样做还不够。”
“请李侍郎赐教。”
张峦拱手道。
李孜省笑道:“你看,梁芳现在穷途末路,你去参劾他,最多被人认为你是落井下石,不知好歹,但朝中有一人却如日中天,你若是敢参劾他的话,定会被人认为你是正直无私无畏,人人将你当成人臣楷模。”
张峦双目瞪得溜圆,感觉自己脑子不太够用了。
朝中还有这种牛逼人物?
谁啊?
庞顷就像是张峦的嘴替,问道:“道爷,你不会是想说,这个人就是您吧?”
“嘿嘿。”
李孜省继续在那儿笑,“来瞻,为了助你成事,你看我这牺牲够大吧?”
张峦惊讶得合不拢嘴,战战兢兢问道:“道……道爷……不是,李……李侍郎,您别言笑了,我……我哪儿敢啊?”
李孜省决然道:“你想跟朝中文臣打好关系,让他们认可你,你必须要走他人不敢走之路,而眼前这条路是我帮你铺好的……
“你参劾我,体现出你的正直无私,能为你谋求个好名声,将来能让你于朝中站稳脚跟,这就是我能给与你的帮助。”
张峦听完后,简直到了感激涕零的地步。
这是何等伟大的精神,竟为了我的仕途前程,牺牲你……?
等等。
不对,李孜省牺牲啥了?
只是让我参劾,但我明显参劾不倒他啊!
“来瞻,你要记住,我时刻都站在你背后,与你心连心。”李孜省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大有一种舍生取义的架势。
张峦跟着起身,咂摸了一下这话里的意味,心想,我听着怎么觉得那么别扭呢?
庞顷笑着指点:“道爷这是在帮张鸿胪……为你彰显名声……你尽管参劾,只要你敢挑头,必定会有人与你肩并肩……”
“可我……”
“来瞻,你是担心自己没头绪,不知从何处切入,是吧?放心,我回去后,就给你找个方向,你也可以顺着这思路来,诸如我垄断朝纲,对于朝中大臣的任命独断专行,甚至中饱私囊……”
“道爷,咱悠着点如何?”
庞顷在旁边提醒,要参劾可以,最好是找不是重点的东西,你句句专切自己软肋,你是不想活了吗?
李孜省道:“言辞不够激烈,如何体现出来瞻你的正直?且我还会给你一些他人不知的罪证!最好把我联系到梁芳身上!”
“呃……”
张峦继续懵逼。
庞顷道:“那就随道爷的计划行事吧……张鸿胪不必惊讶,相信道爷还会帮你参劾梁芳,让他不得好下场呢。”
李孜省道:“虽然炳坤平时说话不中听,但这句他倒是说对了,我会帮你参劾梁芳,就在别人以为我跟你是一伙的时候,你再参劾我,这样你就……能洗清党同伐异的嫌疑,他人都会认为你是朝中顶天立地的谏臣。”
……
……
张峦本是给李孜省好一通灌输,让对方知道自己儿子背后隐藏着的庞大计划。
谁知转过头,他就被李孜省狠狠洗礼了一番。
互相洗,自己脑子都快被洗没了。
所以当张峦送走李孜省后,赶紧从鸿胪寺回到自己家中,然后一门心思等着儿子回来,要把如此炸裂的消息告诉儿子,让张延龄帮自己分析。
一直等到日落时分,总算见到自家两个小魔王回来,他上前一把拉过张延龄的手臂,拖曳进了正堂。
“爹!”
张鹤龄站在正堂门口往里边瞧,意思是不让我进去听听?
“你先去吃东西,为父特意买了烤鸭回来……你平时不是最爱吃吗?”
张峦当天对大儿子也是心平气和。
张鹤龄一听有自己爱吃的东西,根本懒得听老父亲的话,一路狂奔往内院去了。
随后张峦才把李孜省今天找他的事,一五一十跟小儿子说了,最后还做出总结:“儿啊,你真是神机妙算,猜到李孜省可能会去找我,那药方应该很快就会起作用……”
“嗯。”
张延龄点头。
张峦道:“你不说点儿什么吗?你说李孜省让我参劾他,究竟有何目的?他是想跟我划清界限吗?”
张延龄仔细思忖后说道:“爹,我能说,我也没看懂吗?”
“啥?”
张峦惊讶地问道,“你小子也有看不懂的时候?”
张延龄道:“你入朝后,早该明白,我们对于所有事情的发展和判断,应建立在完善讯息的基础上,但在李孜省让你参劾他的这件事上,我们能得到的情报实在太少,无法进行综合分析。”
“听着挺玄乎。”
张峦道,“你都有琢磨不明白的时候?”
张延龄再道:“现在最大的可能,是李孜省想把梁芳给扳倒,又不想亲自出手,要借助你的手却又不想让人觉得他跟你是一伙的,所以才让你参劾他。”
张峦道:“那他就是把得罪人的事交给我来做,而他自己却坐享其成,到时就算反咬我一口,我也拿他没办法,是吧?”
张延龄摇头:“他现在攀咬你,对他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他根本就没必要与你划清界限。”
“哦。”
张峦点点头,随即又用热切的目光望着儿子,想听儿子再给他分析。
“但我最怕的不是他要扳倒梁芳,而是打算把梁芳逼到绝路上,让梁芳求助无门,只能倚仗他,为他所驱驰。那他的目标就不再是维护太子的储君之位,而是要……大力推进易储,只是主导者从梁芳变成了他而已。”
张延龄道。
张峦听完大惊失色:“听你这一说,为父为何觉得背脊发凉呢?”
张延龄继续道:“爹,你能给李孜省提供的帮助,仅仅是出谋划策,可让他料事于先,但于大事无补。
“梁芳乃百足之虫,在皇宫和京师周边势力非常庞大,能给李孜省提供的协助是全方位的。要是让李孜省非得选一个人帮他,你猜他是选梁芳还是选你?”
“这还用得着问吗?肯定是选梁芳,我算什么呀?”
张峦一时间有些沮丧。
明明他在朝廷已经开始混出点名堂,都开始当上正四品的京官了,前途无量,谁知在权贵面前还是如蝼蚁一般,被人牵着鼻子走。
张延龄道:“如果李孜省一心帮太子,他就必须站在你这边。”
“为何?”
张峦问道。
“因为他没法直接接触太子,甚至太子身边的讲官,对他也充满敌意,这群人不可能为他所用。”
张延龄叹息道,“他只有帮你上位,才能为自己将来投靠太子铺一条康庄大道,但如此辗转带来的问题,就是太子不可能像今日的陛下一样,对他言听计从。”
张峦颔首:“我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是啊,到那时,李孜省在太子心目中,地位既比不上东宫讲官,甚至还不如你,他就只能是你的一个附庸,哪怕初期太子会仰仗他来稳定朝局,但用不了一两年,李孜省就要倒台,甚至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张延龄道。
“那他……”
“邵妃母子在朝中没什么凭靠,先前依仗梁芳,这是李孜省不愿看到的,这意味着将来朝政会被晋升司礼监掌印的梁芳所把持,最好的办法就是由他来主导和操控一切,那等半年后,李孜省就是大明头号权臣,声望比现在更隆。”
张峦听儿子说到这里,其实内心已经明白了。
他道:“若我是李孜省,我肯定选择后者。”
“错了。”
张延龄直接否定了父亲,“爹,选后者代价实在很大,如果易储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陛下和万贵妃早在去年就已把事落实,所以李孜省应该很清楚,除非太子犯下很大的错误,否则易储是无法推进的。”
“你……”
张峦这会儿整个人都有些懵,好半晌才问道,“儿啊,你到底想说啥?那李孜省到底想哪样啊?”
张延龄叹息道:“或许不该把陛下的病况和存活期限告知李孜省,这对我们其实有些不利。”
张峦道:“先前你跟我说,不给陛下治病,总需要有个由头……这不是你让说的吗?”